“为天下利,当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 …… 东市一个作坊在繁茂的郡城并不起眼。 城池作坊店铺林立,很多人甚至不能都叫上名字,对威严肃穆的知府衙门来说,更是不值一提。 上任不到半年的知府周原对辖内的官吏都还认不清,更别提什么商家草民。 当然,辖内的商家草民都是子民,都在他心中,他希望子民衣食无忧,希望治下太平安乐。 但这么简单的事,要做到不容易啊。 夜色深深,烛火摇曳,披着薄衫的周知府毫无睡意,面对桌案上堆积的文卷账册,伸手捏了捏眉心。 “来人来人。”他喝道。 门外脚步轻响,有人应声。 周知府闭着眼敲了敲桌案:“添茶添茶。” 脚步过来,茶水轻响。 “大人,熬了几天了,还是要早点歇息。”同时有声音劝道。 这不是常在身边的随侍,周知府睁开眼,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吏典。 这些吏跟他们官不同,多数是当地人,且一个职位一做就是终生。 地位不能跟当官的比,但却并不至于到了被人排挤被支派这种夜半端茶倒水听差的地步。 反而每个当官的都知道,这些积年老吏不容小觑。 “老曹,你怎么还没歇息?”周知府说,又皱眉,“是哪个偷懒,让你来当值了?” 曹吏典笑道:“没有没有,我年纪大了,觉少。”说罢看着案头堆积的文卷,轻叹一口气,“更何况大人难眠,我等也难免啊。” 听起来是表达跟大人一心,但实际上么,周知府心里呵呵两声,他这个官跟这些吏可不是一心。 现在他清查府郡财税,除了他心力交瘁,这些手脚不干净的胥吏更是心神不宁。 “不敢负天子重托。”周知府也不跟他掏心挖肺,说了句场面话,“唯有尽心尽力做事。” 曹吏典没有恭维,而是神情凝重。 “大人,这件事的关键不是在事,而是在人。”他说。 嗯?周知府微微一怔。 不待周知府斟酌怎么说,曹吏典接着说:“要想把这件事做好,把宁录事做掉就可以了。” 好家伙,周知府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这大半夜的,见鬼了吗?
第23章 背后议 这老吏说的什么鬼话。 以往问他们,都装聋作哑言语糊涂,翻来覆去说不清一件事。 今天什么都没问,话说得那个清楚明白干脆直接!不是被鬼附身是什么? 宁录事,也是个积年老吏,比这曹吏地位高,而且还有孝廉身份,当知府不能主事时候,能掌管整个府衙。 作为几十年的吏员,对辖内的一切人事,宁录事闭着眼都清楚的很,比起人生地不熟的周知府,他来做事更便利。 所以此时此刻,宁录事正在下县帮忙清查田税呢。 “老曹你说什么呢。”周知府不悦,“宁录事兢兢业业,已经好几日没回家了,莫要让人心寒。” 曹吏典从袖子里拿出一卷轴,放在桌案上:“等宁录事兢兢业业忙完,就该大人寒心了。” 周知府握着茶杯不动,皱眉问:“这是什么?” “这是下边一县一季的税账。”曹吏典说,“老儿偶然翻到誊抄了一份。” 他说着又拿出一卷轴。 “这是宁录事查好的税目待上报的账册,老儿凑巧看到了誊抄了一份。” 什么偶然,什么凑巧,这种鬼话周知府当然不会信,这种机密的东西,哪能轻易拿到,他作为知府,有时候想看还看不到呢。 这老吏话里的含义,是在炫耀自己的本事——人脉。 他的人脉不比宁录事少,甚至还能暗地里咬宁录事一口。 周知府看他一眼,伸手拿起了卷轴打开。 室内安静无声,一站一坐在地上投下阴影,忽地周知府将手中的卷轴狠狠一甩,烛火跳动,拉扯着地上的阴影张牙舞爪。 “欺人太甚!”周知府喝道,起身来回踱步。 曹吏典将地上的卷轴捡起来:“大人刚来不知道,宁录事就是做账房起家的,他爹他爷爷再加上他,三辈儿都在衙门里混,大人这次查完田税,不仅不能对上有个好印象,还要对下加重税赋,补漏补缺,必然要里外不是人,唯有他宁录事,跑前跑后得个勤苦好名声,还能捞上一笔…… 他说着指着账册上。 “其实这只是一部分,如果大人查更多的账,就会知道,那些漏和缺都流落到哪里去了。” “宁录事虽然只是个吏,但家里的日子很好过啊。” 周知府心里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 其实他的愤怒一多半是装出来的,虽然来的时间短,这半年多的体验并不愉悦,他坐在这许城,始终隔着一层,就是被这个宁录事挡着掩着。 这次查田税,也是不得不让宁录事去——如果不让他去,差期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 跟上边交不了差,与交的差不怎么样,是不同的结果。 “我以为,他至少给我留点面子。”周知府沉声说。 “是,大人放心,宁录事一向行事有分寸,他不会让大人真寸步难行下不来台,他一定会帮大人解决问题。”曹吏典笑道,“只是么,以后…… 以后,那大人要依仗宁录事让路走得顺畅的时候就更多了。 靠着别人走路,再顺畅,也是有掣肘,总是不痛快,对于官员来说也很屈辱。 周知府心里也很清楚,其实这也是胥吏们一贯的手法,反正一地任职也不过几年,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当官的求着向上走,当吏的求着安稳不动,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如果撕破脸,小吏光脚不怕穿鞋的,当官的难免会惹上一身骚。 当然,也不是真就没办法,堂堂一方郡守要受制小人。 说来说去,不过是个吏。 只要扯破这胥吏在当地盘根错节的关系。 这些胥吏一向以唇亡齿寒相互照应,很难撬动。 现在么…… 周知府看了眼曹吏典,也不再说场面话,直接问:“你与宁录事有仇?” 否则何必半夜来递刀子? 曹吏典道:“哪里哪里,新帝勤政,有心整治吏事,大人与以往的官员果然不同,虽然我等只是一个小吏,生活在当地,也是希望官事清明,民安太平,这宁录事仗势许久,家人在许成横行,民众们苦不堪言…… 呵,还是为民除害呢,周知府心里笑了声,谁信呢,不过是黑吃黑……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以及对他的吹捧,周知府都不在意,在意其中两个字。 我等。 “这么说,与你同样心思的人还不少?”周知府问。 曹吏典道:“都是一些闲杂人等,但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哦,有钱出钱。 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家盘根错结相互扶持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利益,那自然是有足够的利益,也能相互攻击。 不知道这老吏出了多少钱,竟然能勾起这么多人力,给他偶遇凑巧递来了宁录事经手的账册,给他招兵结阵。 周知府打量这老吏一眼,果然这些胥吏不可小瞧,看起来什么都不是,竟然也能有这个手段。 “律法有定,不管是官还是吏,犯了法自当问罪。”周知府缓缓说。 他一来就想搬开宁录事这个碍眼的东西。 这十几年来政事混沌,吏治腐败,再加上当年晋王谋逆案,朝廷元气大伤,新帝继位,誓要一扫沉疴,他作为新帝亲自察举出来的官员,当然想要作一番事业。 只不过很多事知易行难,他来到这里半年毫无建树,还步步受制。 既然机会送上门,他当然不会拒绝。 “不过宁录事既然敢做,必然小心谨慎。”周知府又道,指了指卷册,“没有十足的把握,单靠这些,不仅与他无害,反而会打草惊蛇。” “多谢大人提点。”曹吏典恭敬道谢,又道,“宁录事很多事都藏在暗处,的确不好动,但有一件事是摆在明面的,动了不仅不会打草惊蛇,还能迷惑他。” 周知府哦了声,眼神询问。 曹吏典一笑:“宁录事的侄子,宁二十四郎。” …… …… 包厢门被一脚踹开的时候,宁二十四郎还正抱着酒壶睡得香。 “干什么啊!”他生气地抱怨,看着眼前的差役,也没有丝毫畏惧。 这些差役他很熟的。 都是在一起喝酒的。 就在这里。 “如果是我叔父让你们来的,你们就先回去吧,我知道了,我会自己回家去的。”他打着哈欠说。 但这些差役没有像往日那样嘻嘻哈哈说笑,抓着他肩头的手也如同铁钳一般。 “宁林!有人告你鱼肉乡里,横行霸道,请去衙门走一趟吧。”为首的官差沉着脸喝道。 宁二十四郎眨眨眼,什么鬼话? 鱼肉乡里?横行霸道?为什么就要抓去衙门? 他看着这差役。 “张癞子,你失心疯了?这些事你不也常干?抓我?怎么不抓你自己——” 这差役脸色一变,抬手就给他一个耳光,打得宁林余下得话化成了一口血和两颗牙飞了出去。 不待宁二十四郎发出嚎叫,捡起地上扔着的不知谁的袜子塞进了宁二十四郎得嘴里。 “拖走!”
第24章 事无常 百泉城,陆大老爷一家搬进新宅后,陆氏就占据了这一条街。 陆二和陆三依旧住在老宅。 虽然还紧着挨着,但比起以前来往还是不便,要走很远一段路。 “要把这条路修一下,至少能走车。”陆三夫人对身边的婆子抱怨,“走着去大嫂那里,真是太累了。” 晨昏定省,来回走四次呢,这些日子她的腰都要断了。 提到腰,陆三夫人眉头更皱。 “那件裙子改不好吗?怎么就找不到一个能补绣的?” 婆子讪讪说:“很多人都试着看了,没人敢下针,不管怎么绣,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 另一个婆子忍不住嘀咕:“也不知道阿七小姐是怎么做到的,别人都学不来…” 提到阿七这个名字,她忙住口,陆三夫人瞪了她一眼,要说什么,老宅二门前有些杂乱,两个婆子带着一个小厮急匆匆向外去。 身后还传来陆二夫人的声音。 “……谁搞鬼,先把二十四哥儿接出来……受那个苦!” 二十四哥儿?陆三夫人凝神看过去。 “是许城宁家的。”那婆子忙弥补过错指认,“宁二十四郎身边的小厮,以前来咱们家都是大包小包背着走的。” 陆宁氏最喜欢贴补娘家,陆三夫人自然知道,瞪了那婆子一眼,不过没有喝斥,只微微皱眉看着疾奔而行的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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