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事实诚如少爷所说,可这么多年了,老爷待您的确不薄。”忠叔说到此处跪下,“他年岁已高,所剩时日不多,余生不该如此凄苦度过啊!更何况当年他也不过是奉皇命为之。” 桌上摆着个木头雕的鹿形状的坠子,鹿头已被火烧去一部分,上面用来镶嵌作眼睛的黑宝石也早已不见。那天的火场中,宋子珩只找到了这个坠子,他拿在手中轻轻摩挲了会儿,才淡淡开口:“既是奉了皇命,要求情,自去向皇上说。” 忠叔见他如此冷漠,磕了个头,道:“相国大人,老奴求您了!当年若非老爷不忍心看您年幼收养,如今只怕...” “只怕我早饿死街头了。他收养我不过是为了让我报复陆济,何来半点怜悯之心。”宋子珩将坠子捏在手心,冷眼看过去,“再说我不过是将丞相府抄了,也算把他当年所做之事再做一遍。别的报复行径,我可是一分也没做。” 忠叔气得吹胡瞪须,却又无可奈何,恨道:“当年老爷就该听我的!让你死了才好...” 男人早已收回目光,靠在椅子上撑着半张脸闭目养神道:“翠儿,送客。” 把忠叔送走后,翠儿又进来了。 椅子上的人有些不耐烦:“还有何事?” “四皇子来了口信,说今夜城中热闹,邀您出城赏灯。” 狭长的眸子轻轻掀开一条缝,男人目光落在案上笔筒倾斜的阴影,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申正了。” “知道了。”宋子珩又闭上眼 ,“过了酉初再叫我。” “是。” “对了...”慵懒的男人抬起一根手指,“天气太冷,去让人将火墙地龙都烧起来。” 翠儿有些疑惑,却没多问,只应下来,却没离开,沉默地看着窗边歪着身子斜倚的人。 屋子里又变得一片寂静,今日没出太阳,室内有些昏暗,能透进纸窗的光不多,薄薄一层,覆在他清晰的下颌边,投下条长长的阴影,再落到他突起的喉结上。 过了好一会儿,那喉结才轻轻动了下,男人深灰色的眸子在阴影中睇过来,道:“你要这样看多久?” 翠儿惊觉回神,忙跪下来,犹豫了下,道:“要不要奴婢给大人温一壶酒来暖暖身子。” 她突然想起以前不知在哪听的句诗,如今才终于明白这其中意味。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大抵不过如此。 宋子珩指尖微微蜷了蜷,道:“吾心之涸,二两杜康尚不能填。” 翠儿再无言,沉默地退下了。 没过多久,屋子里开始暖和起来。男人卸去膝间毛毯,起身将窗户打开。 外面下起了雪,天空一片灰蒙蒙,鹅毛般的雪花轻飘飘落下来,不一会儿就将庭院妆成银白。 桌上摆了许多东西,多数是那人送他的小玩意。纸折的小动物,玉雕的玲珑毛笔,只绣了一半的手帕...... 宋子珩执起笔,却在空白的纸上悬停了许久也未落笔。笔尖浓墨汇聚而下,在雪白的宣纸上泅出一滴漆黑的墨点,那墨点渐渐扩大,填满他如同深海般的空洞双眸。一如浓厚的黑雾,压得他心中沉重不已,连指尖也开始发抖。 寂静的书房内,只听得啪嗒一声,男人手中毛笔应声而落,笔尖软毫重重散开,在纸上晕染出更大的一团杂乱的黑。 思念排山倒海地袭来,似裹挟着深不见底的滔天巨浪,把颤栗的人淹没。 男人身子一重,颓唐地跌坐回椅子里,双臂紧紧环抱住双腿,低着头,整个人蜷缩在一起。
第57章 傍晚时便起了风, 城中的人却不见少。 江安城地处大周以北,冬日绵长苦寒,人们却会苦中作乐, 将堆积的雪筑成小山,再拿凿子凿成各式奇珍异兽, 里面放上盏灯, 透明的冰雕便呈现出别具风格的美来。 孩童欢快的在街上奔着,手里的花灯精美灵巧, 在长街上活泼跳动, 给寒冷的冬日带来一丝欢声笑语。 热闹的街市上, 四皇子和宋子珩并肩走着。四皇子目光温和, 道:“听说温大帅染了重病, 本欲回京, 又奈何大雪封路, 走了一半又折回了帐中。” “即便没有大雪,他也不能回来。”宋子珩负着一只手, 回道:“若无皇上召令,边境武将不得擅自回京。” “现如今边境正是两军休战之际, 过了这个月, 就要开始准备春节。想来他也是思乡情重...” “那不是正好。如今他膝下一儿一女皆在身边, 回来反倒又是独自一人。” 四皇子不置可否,转眸看了眼身旁面无表情的男人, 说:“父皇近况如何了?” 宋子珩摇了摇头:“不太好...皇上身子大不如前,又接连受丧子之痛, 眼下已是病入膏荒之际。” 四皇子脸色有些沉重, 长长地叹了一声:“我明天去看看他。” “不可。”男人拒绝,“此时正是紧要关头, 殿下不好做出头之事。该静下来,做好准备。” “那父皇他...我府中还有些灵药,不知有没有用,明天我让人拿你,你...” 宋子珩再次摇头:“折磨皇上的,是心病。” 他虽这么说着,眼底却又忍不住浮现一抹讥讽,这一切分明是皇帝一手造成,如今不过是自食其果。 四皇子脸上痛惜之情也只留了片刻,转眼间脸上又恢复那副温润模样,看向阴郁的男人,说:“那折磨你的呢?亦心病乎?” 男人停下脚步,微微地动了动唇,却没说话。 “你近来倒是愈发沉闷了些。”四皇子跟着停下来,“以前你虽然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却不是个阴沉的人,偶尔兴致上来还能说笑两句,不像现在这样。” 宋子珩无言以对。 四皇子接着道:“失去至爱的滋味我也尝过,的确让人痛不欲生。闻溪又是个让人忍不住喜欢的孩子,她生前我就十分喜爱。可她既然做了那样的选择,你又何苦如此折磨自己。人总要向前看,那事已过了一年,你也该走出来了。” 男人负在身后的指尖轻轻蜷了蜷,艰涩开口,说:“若不是我,她如今该嫁到了罗沽。” “你未免想得太顺利了。”四皇子笑了笑,“以父皇的心思,如何能让废太子的女儿与邻国结亲。就算没有你干预,闻溪的结局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 可她至少能出宫去,兴许还能嫁个普通人。 男人痛苦地吸了口气,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殿下可知道闻溪的娘,也就是太子妃的事情?” “三皇嫂?”四皇子思忖了番,回忆道:“我只在他们回京时见过一面,那是个极少见的美人。据三皇兄说,是他去赤州办事遇到的。那时还住在你们府中,听说是你娘的同族远亲...” “远亲...”宋子珩眸子转了转,“那她与我爹呢?有没有什么关系?” “这个我就不知晓了...怎么,你想打听闻溪的母亲?” “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 “或许你可以去询问下别人。” 男人神情落寞:“当年我族满门抄斩,哪里还有人在。” 四皇子面色微讪:“也不是非要问萧氏的人,当时的街坊呢?萧大人为人正直谦逊,与人为亲,街坊走得也都近。而且还有当年的那些仆人...我记得萧大人到赤州前在豫州也呆过一段不短时间,那时候的仆人总不会随着升迁尽数迁到赤州。” 宋子珩心中似燃起些微火星,眸中有了些精神,道:“多谢殿下。” 四皇子摆了摆手:“不过是看你终日浑浑噩噩,若能早日走出来最好。唉...好冷,我得回了,你待如何?” “子珩还想再散会儿心。” “那好...你也不要久呆,天寒地冻的,你膝盖还好?” 男人垂眸:“多谢殿下关心,无甚大碍。” “罢了,终归旁人之言,于你不痛不痒,可身子是自己的,若不爱惜,等你年纪到了,就知道其中滋味了。”四皇子又叹一声,“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宋子珩朝他拜了拜,目送着远去后,才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漫步走着。 这条街以前还有些冷清,时光荏苒,一年后,已然繁华热闹。 经过一座桥后,男人停了下来。 桥对面有个小巷子,他还记得,去年初夏,就在这条巷子里,他和闻溪在这里捡了条重伤的狗。 他对那样可怜的小东西没什么同情心,却又莫名想到那人或许会喜欢,便带了出去。 那人看了,一双眼果然亮了起来,又心疼得很。他不忍心将狗带回去救活,又送给她。 奄奄一息的小狗在她的宠爱下日益健壮,不过半载就长成一只大犬。 可是后来,狗也死了。 如今那个放着破碎箩筐的地方,摆着繁华的摊子,原来蹲在河边照料小狗的人,也早已不见... 宋子珩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开。 主街也许久没来过,仍是原先那副样子。 摊贩卖力地吆喝着,摊上琳琅满目,尽是些稀奇的小物件。 站在一个面具摊前,男人垂眸望着各式面具驻足。 那时她吃了种不知名的野果,一张本就嫣红的唇被染得更加娇艳欲滴,看过来的眼神里仿佛盈满星光。 对面的小贩看他手里拿着个面具看了许久,面上神情莫测,不由得出声提醒道:“客官要是喜欢,不妨买下来?” 男人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放下面具走了。 他穿着打扮随性却不俗,小贩也不敢多说什么,默默地收回面具摆好。 沿着长街走到底,前方就是城隍庙。 犹记得那天晚上,那人说要去城隍庙许愿,可香客实在太多,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最后只有旁边的屋顶勉强能歇一会儿。 如今城隍庙依旧热闹,却因不是节庆,倒没什么排队的。 宋子珩无心进庙,将目光转向一旁矮楼的屋顶,随后借助一旁的假山跃了上去。 屋顶上积了些雪,横梁却似被人扫过,还铺了薄团,想来是有僧人上来坐过。 男人撩起外袍就着蒲团坐了下去。 屋顶上的风有些大,吹得他一头青丝随风飘扬。苍穹漆黑,目光能及的,只有下方明亮热闹的大街。 不知坐了多久,身后有声音传过来。 回头一看,是个半大的沙弥。 宋子珩站了起来,道:“未经允许,擅自占了小师父的地方,还请宽恕。” “阿弥陀佛,既是用来坐的,施主但坐无妨。”小沙弥朝他拘了拘身子,走过来,“小僧看施主有些面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男人对他没什么印象,摇了摇头。 “也是...”小沙弥摸了摸下巴,“施主一身贵气,想来是没有来过我们这样的小庙的...” “在下长相大众,不怪小师父觉得眼熟。”宋子珩无意与他交道,道了声打扰后,便转身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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