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里的枯枝随手扔进炭盆,起身时,只见他眉头微蹙,右手手掌用力捏住膝盖,一旁的柏叶想要上前搀扶,裴洛城抬了手,稍一用力站立起来,径直朝大门走去,“那笔银子不必还回刑部了,” 身后传来阎六连连答谢之声。 刚一打开门,北风裹挟着片片鹅毛迎面直扑来,柏叶不禁后退了一步,裴洛城没有任何犹疑地走出大门,来到檐廊下。 这片废弃的营地驻扎在南郊城外的一处密林之中,夜晚林中风大,北风凄厉地哀嚎着,如鬼叫一般。 柏叶看了眼裴洛城的侧脸,“大人腿疾又犯了吧,今晚的雪实在太大,只怕咱们一时回不去了,江陵姑娘有澜悦照顾,大人大可以放心。” 多年来,柏叶一直跟在裴洛城身边,大人的心思他也能略略猜到几分。 “大人,若是韩林真的没死,这件事若是捅到窦尚书那,他还会追查到底嘛?毕竟,窦韩两位大人是孙丞相的左膀右臂,孙相不会看着他们二人闹不和,上次孙相坐庄从中调解,二人最初就是因为争夺天艮山下那块地才出了人命。如今两家各痛失了一位公子,那块地两家均分,属下担心这件事就此作罢了……” 裴洛城没有说话,他四十五度角仰望着檐下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风灯,几次险些掉下。 他抬手试着将风灯扶正,眸中闪烁着说不清的思绪,缓缓开口,“所以一定要把韩林没死这件事闹大,” 柏叶像是领悟到什么,眼睛一亮,“对,朝中人尽皆知窦大人最是疼爱这个老幺。若众人都知道韩林没死,而窦大人却不予追究,那他这个刑部尚书的脸面就丢尽了。一个执掌刑狱之人却对杀子仇人束手无策,想想都觉得讽刺。有了杀子之仇,窦韩两家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陛下得知了一定很高兴。” 柏叶回屋拿上一件军中的披风,给裴洛城披上,“方才走得急,连大氅都没穿,大人可莫要冻坏了身子,尤其是你的腿……” “大人,属下有件事一直不明白,既然孙相已经从中为窦韩二人斡旋调停,大人却还在刑部公然张贴告示悬赏那日亲眼目睹毒鼠咬人的目击证人,大人就不怕因此的罪孙相吗?” 得罪…… 抬眼一瞬,裴洛城的眸中闪过一抹深不见底的寒意,比南香山的冰霜还要刺骨。 十三年前那场灭门案,他早就应该随骆府一门一百多人葬身血海了,侥幸苟活下来改名换姓只为了能重回上京,为父查明当年真相。 至于生死…… 刺骨的寒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疼,脸颊渐渐变得麻木,他早已看淡了。 如今朝中,陛下和孙相二人明争暗斗已逐渐白热。 身为臣子,他有义务也有责任助力陛下从孙相手中夺回朝政大权。 自大业三年,陛下六岁登基,孙相就以托孤大臣的身份柄国至今。 最初几年,每每朝野有此争议,孙相还以陛下年幼尚需人辅佐为由。可如今陛下早已过了不惑之年,放眼望去,朝野半壁江山都以孙相马首是瞻了。 身为人子,为了查清事实真相,他却不得不与孙相之流虚与委蛇。 裴洛城坚定地站在那里,遥望着远方,夜幕中的南香山在风雪中逐渐失去了清晰的轮廓…… 当晚,他们就宿在南香山中营地。 翌日一早,天光刚一放晴,裴洛城柏叶二人便匆匆驱马赶回城里。 此时的江陵仍昏迷不醒。 澜悦一直守在她榻前侍候,熬药,换帕子,冷水擦脸……一切都尽可能地亲力亲为。 因为还有要务在身,裴洛城只在她榻前小坐了一会儿,待澜悦给江陵喂完药,见她睡得还算安稳这才离去。 第三日傍晚,柏叶送走了最后两位客人。裴洛城便速速来到江陵房里,另带上两位上京城里医术口碑皆不错的大夫。 二位名医皆是须发皆白的老者,其中一人更是曾在宫中担任过太医之首,历经三朝,不知为多少位后宫娘娘看过病,号称上京妇科圣手。 他们轮流为江陵把了脉后,眉头微蹙,抚须不语。 “二位大夫,我们姑娘病情如何?她都烧了整整三日了,为何高烧迟迟不退?”澜悦一脸担心。 裴洛城见他们似有顾虑,抬手清退了房中所有婢女,“二位只管如实相告,” 两个大夫相视一眼,决定这话还由甑老太医来说。 “敢问裴大人,这姑娘是您的什么人?” 裴洛城沉默一下,垂目看向那个正在昏迷中的女子,“一个远亲而已。” 甑太医轻「哦」了一声,似是松了口气。 他捋了捋长须,很认真的看着江陵,“不知大人的这位至亲曾经历过了什么,常年饥饿劳累过度,又受了风寒所致,需要仔细调养一段时日。否则的话,寒气不除常年积滞阻碍经络运行,人……” 老太医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双唇紧抿,“这姑娘只怕日后无法生养。” 裴洛城面无惊色,修长的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握成一团。 “可有法子医治?” “难哪,毕竟是多年旧疾,这姑娘若是气血丰盈,倒也不会如此棘手,这就好比一条几乎干涸的水里结了冰。若想这条河水畅行流淌起来,至少要先有水流,再以小火加热使冰慢慢融化。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怕不是三年五年之功可解决的。” “这样吧,”甑太医走到一张半月形桌几前蘸墨提笔写下一副药方,“先按照这个方子抓药,待烧退以后,姑娘若能一直保持心情开怀,能吃能睡,再好好保养说不定结果会比预想要好一些。” 裴洛城接过药方,并谢了太医。 柏叶亲自将二位送至门口,一直目送他们坐上马车。 澜悦按照甑太医的方子侍候江陵服下药,甑太医果然名不虚传,江陵只服了两副,当晚便开始发汗。 细密的汗珠不住地从额头冒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鬓边的额发紧贴在脸上。 澜悦摸了摸江陵的额头,触手微凉,不由大喜,“退了退了,姑娘的烧总算是退了,这下大人可以放心了。” 裴洛城安静地坐在床榻前,略有出神地看着她,甑大夫方才的话尚在他耳边萦绕…… 江陵脸色依旧苍白,气血全无,小巧精致的鼻尖上还挂着几滴汗珠,看上去有些虚弱。 印象里,她很爱笑,她的唇好似带露的花瓣,红润微翘,不说话时嘴角也是挂着一丝笑意。 “大人,大人想什么呢?” 裴洛城回了神,“对了,江家人这两日有没有过来?” “那是自然,不过这两日来得倒是一位年纪和姑娘相仿的女子,哭哭啼啼的,死活要见姑娘,奴婢跟她说姑娘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正在休养。结果大人您猜她怎么说?” “她不仅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还说姑娘在江家的时候也没见她生过病。如今住进这偌大的贵人府里反而娇惯了!真是气死我了,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哪!” 裴洛城眉头微蹙,没有说话。 澜悦继续道:“奴婢这两日虽然一直留在府里照看姑娘却也着人特意打听过,那卓家许诺的彩礼可是不少呢,而且卓家老太太还说了,只要姑娘嫁过去一年内能为卓家添个一儿半女,她另有奖赏!” “若不然……”澜悦不敢再往下说。 “不然什么?” “大人没听说吗?卓家老五是个变态,五年内连着娶了三位正房娘子,没有一个娘子怀上,而且她们最后死得莫名其妙。如今上京城中但凡是个正经人家,谁还敢把女儿嫁到那样人家去!” 裴洛城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江陵,站起身来,“这事只怕是还没完,一旦江家那边有什么动静,立即着人通知我!”
第7章 阴魂不散 翌日清晨,江陵躺在榻上还未睁眼,就隐约闻到带着面汤飘过来的香气,她慢慢坐起身,就好像一只木偶被人用一条看不见的线扯了起来。 她感到自己神清气爽,四肢暖融融,盖在身上的被衾也是柔柔软软触手生温。 睁开眼,环顾四周,这间房子亮亮堂堂,光线充足,和煦阳光从一旁冰裂纹的窗棂折射进来就映照在她的榻前,每个四边形的格纹里都闪烁着耀眼的光。 这里居然不是江家那间小屋。 她轻轻敲了敲脑袋,努力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她隐约记得是小裴大人带她离开的江家。 当日他穿着一件天青色朝服,个子很高,外罩一件宝蓝色格丝墨菊纹氅衣,墨色的毛领将他原本白皙得几乎看不到血色的脸衬得好似昆仑山的美玉,明明文弱得好似书生,眉宇间却带着几分英武之气。 还说什么她偷了东西,可为什么一觉醒来却在这样的神仙地方。 这间宽敞的小阁内,一张紫檀木半月形案几静静摆在冰裂纹槛窗下,床榻正对面一张黄蓝相间色彩绚丽,镂描着硕大牡丹花纹的小毯上。 可真好看!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澜悦轻手轻脚推门进来,一眼看江陵不仅已经醒了,竟已经可以下床。 澜悦欣喜,“姑娘终于醒了,你这一病足足躺了七日,可把我担心坏了。” 你? 江陵怔怔地看着澜悦,这姑娘看着眼熟,好像是……“你不就是那日栽赃我偷你东西的姑娘吗?” 说着,她下意识地朝袖口摸了摸,好像不对,再低头一看,身上正穿着一件鹅黄色锦缎中衣,布面顺滑质地细密,那光泽如行云流水一般随着她身子流动。 这还是她第一次穿这么好的料子做成的衣裳,可她却顾不得这些。 “我的钱袋呢?” 江陵伸出手向她讨要。 澜悦把手里的水盆搁到架子上,笑盈盈从腰间抽出麻布袋子递给她,心中偷笑:这姑娘可真有意思,病才好想起来的第一件事竟是要回她的三十文钱。 “都在这儿呢!姑娘可以数数看,保证一文不少。” 江陵满脸疑惑地从她手里接过钱袋子,放在耳边晃动了两下,顺手塞进袖口里,“数到不必数了,我只听声便可知道少不少,” 澜悦把水盆搁到架子上,一面和着温水绞干帕子递给江陵,一面问道:“这里头的钱是姑娘赚的?” “那当然,”江陵很骄傲地仰起了头,她看了看澜悦,问道:“对了,这里是小裴大人的府邸?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澜悦在和着温水绞干了帕子,递给江陵,笑着道:“姑娘病了,所以一直在这儿休养呢!我们大人说了,以后姑娘你就住这儿了,再不用回江家了,” “姑娘既然醒了,奴婢为姑娘梳妆吧,姑娘喜欢的汤面一会儿便会送到房里来,” 江陵被她拉着坐到妆奁前,看了看铜镜里的澜悦,见她待人真诚,没什么恶意,便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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