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笑还好,怕便怕他摇开折扇,冲你勾唇一笑,顷刻间两只眼睛都被挤得没处寻了。 宋瑙头脑一阵眩晕,一天里接连生受两次打击,亏得她是个豁达的人,强撑着把场面话说完,草草走了个过场,转头才将父亲拉到亭台荫蔽下,摊开画轴,一脸沉痛委屈:“爹,您瞧瞧,这缪公子跟画像上有哪一处是像的,他就成体统了?也不嫌害臊。” 缪家父子还没走远,宋父忙去堵她的嘴,背后忽地响起一句附和:“言之有理。” 声音清朗,毫无将别人的话偷听去的羞愧,甚至还微微带些凛然正气。 亭中人不知何时站在那儿的,眼光落到敞开的画卷之上,手抚下颌正仔细端详。 宋瑙背脊一僵,理智告诉她要镇定,但身子却很诚实地抢先一步动起来。她飞快蹿到父亲身后,拽过他衣袖下摆,猫腰躬背,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宋父莫名其妙:“躲什么,出来。” 宋瑙涨红一张脸,悄声嗫嚅:“不、不大方便。” 她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要再退回去也不见得能挣回几分面子,总归没什么端庄可言了,索性咬咬牙,以不动应万变。 饶是如此,其实并没太多用处。男人仍旧一低眸便能看见她哆哆嗦嗦的头顶,瞧那可怜见儿的,他极不厚道地又一次发出哼笑声,虽然轻如珠玉落地,却仍像一把软刀子,在宋瑙心上刮来蹭去,瞬间臊得她满面通红。 “令爱很有意思,大老爷好福气。” 他话没多说,只留下一句便离开了。 统共十二个字,宋瑙听完觉得挺难受的,这夸人最寻常客套的诸如蕙质兰心、明秀娇俏她一样没占上,只占到一个轻飘飘的“有意思”,可见这大概也不是什么好词。 望着对方渐行渐远的身影,宋父若有所思,听此人说话口气,不像跟女儿有过节,倒像是旧相识。 “哪个府上的大公子,你认识?” 宋瑙蔫头耷脑地走出来,鞋尖踢着一颗小石子,丧气地摇了摇头:“凑巧遇上的。” 宋父捋一把胡须,喃喃道:“此人非凡品啊。” 此时夕阳铺满天际,亭台水榭笼在一片渐次转深的暗红色里,宋瑙便站在袅袅娜娜的暮色中,抑郁地想:管他凡品不凡品,苍天在上,但愿别再遇见他了。 可世事总会告诉我们,丢人这种事,有一便有二,注定会发生。 如同某些人,注定会重逢。 宋瑙委实在头一回相亲中受到些挫伤,颓唐了好些天才缓过来。 经过缪小公子这一遭,宋瑙吃一堑长一智,在择选夫婿的事上比先前谨慎多了。 一晃半个月过去,她又相中一书生,此人姓陆,字兰呈,虽是个家底单薄的读书人,但出自,浑身皆是唬人的书卷气。 而论起最合宋瑙心意的,当要数他空有几分心气却连年落榜,只说今年再不中,就死心断念,不再去想功名仕途了。 冲他这句话,放榜当天,宋瑙特意赶早行了两个时辰山路,只为去浮屠寺上一炷香。 她跪在蒲团上,拈香闭目,口中轻声呢喃: “佛祖在上,祈愿陆公子今时一如往日,金榜无名,便可从此远离庙堂高阁,一生安于平常人家。” 念一遍怕佛祖听不清,反复念叨三遍她才稍稍放宽心。 椿杏双手搀扶她起身,面色复杂:“小姐,这么咒人家陆公子,不太好吧?” “这怎么叫咒他?”宋瑙把燃掉一截的佛香插入铜炉,“只要他不失一贯水准,必然会再次落榜的。”她望向大佛金身,“何况他也不是当官的料,官场里弯弯绕绕多了,他做学问可以,真要入仕为官,怕是应付不来。” 宋瑙穿过缭绕的青烟走去偏殿,殿中央的供台上有只木质签筒,她探手去拿。 那签筒上似乎沾到些晨露,宋瑙双手打滑,还没正经去摇晃,一支签就从歪斜的长筒里落到她脚下。 椿杏弯腰去捡,说:“既然左右要落榜的,小姐何苦赶这一趟求神拜佛?” 宋瑙伸手拿过佛签,不答反问:“你说,这做人最要紧的是什么?” 椿杏一下子被问住了,来不及思索,便听宋瑙笃定接口:“是稳重!” 宋瑙语重心长道:“讲究的便是一个有备无患,陆公子自己稳住是一面,再有神佛庇佑,往后他一定会成为全帝都顶好的……”她顿了顿,“教书匠。” 椿杏诚心感慨:“这话给陆公子听见,他大概不怎么笑得出来。” “怎么会?”宋瑙仰脸望天,“他若知道我尚未过门就已经肯如此为他筹谋,考虑得有理有据,既周详又妥帖,没准儿一个忍不住落下男儿泪。” 椿杏这回没立时被糊弄过去:“是这样吗?” 宋瑙翻过手中佛签,正面用隶书刻了三个字:上上签。 她眉眼一弯:“看,佛祖也是向着我的,不由得你不信。” 她喜滋滋地欲找方丈解签,一只脚才迈出偏殿,寺院外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小厮装束的男人翻身落马,他奔进寺庙搜寻一圈,最后直冲宋瑙跟前去。 他远远就喊着:“小姐,中了!” 宋瑙在讶异中猜到些什么,但她不死心:“中什么,我娘她怀了?” “小姐莫胡说,当心挨老爷的揍。”小厮哭笑不得,“是陆公子榜上有名,中举了。他放言要包下整座八珍楼,晚点儿宴请同窗好友。” 宋瑙脸色变了变,隐隐有话要说,但在几个喘息之间将话咽进肚子里。 她预备离开浮屠寺时,一年轻人从她身侧擦过。宋瑙和他短暂地四目相接,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么一张脸。 可或许是心里装着事,不如从前敏锐了,在那几秒钟里,她并没想起什么。 宋瑙没想起来,却不妨碍有人一早就盯上她,将一切窥入眼底,并兴冲冲回去鹦鹉学舌给他家主子听。 “方才我去寺院后头给老太妃送完药材,一出门就撞见她,天下怎么有这么巧合的事,我跟上去偷听了一下。爷,这姑娘跟你说的一样,可真好玩。” 豫怀稷搁下兵书,顺着戚岁的口述,那日西亭台匆匆见过一面的小丫头的模样又浮现眼前。他忍住发笑,揉了揉眼眶:“她还没相中合心意的?” 戚岁绘声绘色道:“这次的书生怕也成不了,听见他中举,她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中举是其次,八珍楼是什么地方,包下整座可不是小手笔。”豫怀稷一针见血,“有点儿小本事就在皇城脚下如此招摇,碰上这种人,她没哭鼻子已经算克制的了。” 戚岁“啧”了一声:“这倒霉劲儿,拜几座庙都没用。” 书房里挂满弓弩刀剑,豫怀稷随手取下一样,几十斤的大刀拿在掌心宛如轻巧小物件,他掂了掂,摇摇头:“她一味求中庸稳妥,到底是挑男人的眼光不行。” “要不爷亲自去教一教她?”戚岁脱口提议。 他一向没什么好主意,早习惯话一出口,他家将军拿瞧二傻子的眼神来瞧他。 但这次有所不同,豫怀稷目光从兵器上移开,竟若有所思:“倒也未尝不可。”他吩咐,“去八珍楼订个雅座。” 想一想,他从军十几年,性子锻造得刚硬冰凉,已经很久没对什么事有兴趣了。 难得心里冒出个尖尖头,他勾起嘴角。 “要敞亮,视野开阔,好看戏。” 比起一些人隔岸观火,宋瑙的苦恼是很实在的,近在咫尺,逼得她入夜时分做贼似的在八珍楼后面的巷子里兜来转去,不时趴在墙壁上,听一听里头的动静。 宴会开始有一会儿了,椿杏劝她:“小姐,夜里凉,什么话非得今天说,我们明儿个再去找陆公子好不好?” 楼里觥筹交错,陆兰呈做东,众人排队去敬他。酒过三巡都有些微醺,宋瑙蹙眉踮脚,朝里面偷摸望了几眼,也觉得今晚大概是说不上话了,正要蹑手蹑脚溜走,她听到靠近门边的一书生说:“陆兄功名已定,今后有什么打算?” 有人抢先道:“自然是该娶个美娇娘了!”他高声起哄,“早听说陆兄跟正五品郎中宋老爷家的独女走得十分近,我们可等着讨一杯喜酒来喝了。” 大堂一片喧闹,而二楼雅间里几盘小菜、一壶薄酒,安静得没什么声息。 豫怀稷原本被吵得脑壳疼,现下捕捉到几个关键字,举杯的手滞了滞。 五品郎中,姓宋,独女。 他视线偏向窗外,一束月光倾泻而下,盈盈洒满巷子口,把那个惯爱穿浅色衣裳的小姑娘衬得明明白白,他就着眼底风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以陆兄才情何止一个举人了得,将来有大把名门闺秀抢着嫁,区区正五品郎中的女儿算什么?” 酒至兴头,不知道谁高呼一句。 陆兰呈受众人追捧,也有些得意忘形:“宋小姐虽然不是国色天香,可总体还看得过去,她慧眼识珠早早中意于我,是吃定我今后能成大事,我不好推辞。” 厅堂里哄笑阿谀声不绝,掀起的酒气蹿进雅室。豫怀稷眼底冷光闪过,手一抬,戚岁掌心里刚嗑剩下的瓜子皮不见了,尽数飞向几个闹得最大声的。 一瓣瓜子皮,一道血印子,等他们感觉到有些疼,压根儿找不出个缘由,很快被又一阵推杯换盏盖过去。 戚岁也瞧不上他们,继续嗑瓜子,积攒瓜子皮以防他家爷再想收拾人时没有称手的暗器。 “一群读书人不谈国家大事,聚在一块儿只会说些闲话污人姑娘家名节,算什么东西!” 他刚骂完,一道人影晃入八珍楼,像一捧冷水,把里面的热闹浇凉了几分。 陆兰呈最先认出她,一愣:“椿杏姑娘。” 椿杏在门边朝他浅浅行礼:“我适才从陆公子府上过来,听管家说您今夜设宴款待好友,真是恭喜陆公子,寒窗二十载,落榜两三回,今天总算得偿所愿了。” 话是好话,合在一起听字里行间却像带了小刺,扎得人不太舒服。 陆兰呈酒醒了一半,拱手问道:“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我是奉小姐的命来道一声贺,顺便把公子送的小玩意儿退还回来。” 这下他另一半的酒也彻底醒了,额头冒出细汗,一切喝酒喧闹之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瞧着他,瞧得他发慌,硬着头皮接腔:“还请椿杏姑娘明示。” 椿杏叹口气:“有些话说白了就不好听了,陆公子是聪明人,举人都中了,怎么会不明白其中道理呢?”她斜睨着陆兰呈,“宋家不是一般小门小户,小姐上头还有个叔父,是太祖爷钦定世袭的文国公,与老爷一样在朝为官。纵然陆公子诚意十足,三番几次邀约出游,小姐应是应下了,可难免心里要考量,这门第差太多,如何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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