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落下一枚剑穗,大概在椅缝里,烦请宋夫人找一找。”他语气仍旧温和。 宋母赶忙进屋去寻,正好避开眼下的尴尬。 宋瑙生生把临要跌出眼眶的泪水憋回去,磕磕绊绊地跟父亲一块儿俯身行礼。 一小会儿工夫,宋沛行后背已经湿透了:“臣不知王爷回来,怠慢了。” “一个小物件怪我不当心,本意是不想叨扰几位,取完便走,所以没让通报。” 豫怀稷说得体贴,宋瑙却暗暗觉得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但她不敢再乱说话,垂头闭嘴,一双湿润的眸子牢牢盯住足尖,模样是一如既往地倒霉又可怜。 剑穗很快寻到了,宋瑙几乎要以为他其实什么都没听见,一双长靴突然停在她狭隘的视野里,头顶传来似笑非笑的问候声:“宋姑娘,后会有期。” 不是别来无恙,是后会有期。 毫不夸张地说,她离当场晕厥就差一点点。 皇城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出几日,虔亲王与宋侍郎相交的闲言如蔓草疯长,传到后头,居然化作一句:虔亲王将迎娶宋氏女,早则年关前后,晚不过翌年秋天。 外人羡慕得紧,宋瑙是有苦说不出,如此一闹,再没人家敢跟她谈婚论嫁了,一个个跑得飞快,生怕冲撞了虔亲王。眼见一桩好姻缘被拆得七零八落,宋瑙忧心忡忡,这一天又一天过去,也不见虔亲王出面澄清。 终于,她决定在被逼疯之前去找豫怀稷谈一谈。 可勇气这样东西,来也容易去得也快,她走到一小半已经所剩无几,甚至有些饿。 宋瑙按住肚子,给自己打气:“没事的,先买块发糕壮一壮胆,吃饱不慌。” 可等她去到东街口,面前风吹枯叶落,小摊连个影儿都没有。 “别找了,他搬去郊县了,虔亲王赏他一座宅子,换谁不想走。” 隔壁一家卖糖人的伸长脖子跟宋瑙唠嗑:“他有个病中老母,两人挤在一间小屋子,王爷体恤他年纪轻不容易,在城外替他找到个背山靠水的大宅院,说最宜养病。” 宋瑙呆若木鸡,仅剩兜底的一点勇气被彻底浇灭,一步一沉重地回家了。 宋瑙思来想去,得出结论:“大概是我在八珍楼外瞪了他一眼,招惹到他了。” 椿杏安抚道:“小姐想多了,虔亲王岂是小肚鸡肠之人?” “他不小气?”宋瑙怒了,“那他还把发糕摊子迁出城去!” 椿杏给她出主意:“要不小姐去赔个不是,横竖伸手不打笑脸人,想必王爷不会再计较。” 主意是好主意,但她若有胆子去赔礼,上回便不至于半路折返。 宋瑙由此陷入人生两难,一连几晚梦见豫怀稷,他把一块热腾腾的发糕摔在她脚下,宁可砸碎也不给她,她当时就哭出声,辗转惊醒,精神十分不济。 但关乎她的风言风语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被另一桩突如其来的要紧事取代了——八公主墓被盗。 更蹊跷的是,所有随葬物什都在,唯独公主尸身不翼而飞。 这无疑在帝都掀起千层浪。 论起八公主,许多平头百姓都还记得,她是先帝姝贵妃所出。头两年风光无限,姝贵妃曾仅次于豫怀稷母妃,如今的妧皇太妃最得先帝宠爱。但她失宠得很突然,似乎一夜之间,个中缘由没人说得清。 子可凭母贵,亦可因母贱,之后是长达十多年的冷宫生涯,直至六年前的一次走水。 八公主死在寅时的吞天大火中,是个生于荣宠,长于冷宫,亡于时运的公主。 当时先帝已日渐衰败,她的身后事是豫怀谨亲手操办,葬在近郊的华阴坡。虽以公主规格落葬,毕竟生前落魄无依,死后随葬品也没什么稀罕物,不知怎的会引来盗墓贼。 平息已久的宫闱旧事又在市井当中传开,有迹象显示贼人还在城内。豫怀谨震怒,命皇城军封锁一切出口,务必关起门来打狗。 于是不再有人关心虔亲王的婚事,扼在宋瑙喉头的手算是松开了。 可她意料之外地没有太开怀,大概是豫怀稷近来入她梦的次数有点频繁,她总会平白无故想起他。尽管八公主跟他不算亲厚,到底是一个爹生的,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而思虑到这里,宋瑙就猛一激灵,由衷地问自己:干我何事? 但脑子是样好东西,它有自己的想法,经常不按宋瑙的意志走,白日胡思乱想,夜晚多梦难寐,郁闷得她哪儿也不想去,成天拿馒头碎蹲在墙角喂蚂蚁。 故而在一风和日丽的午后,老两口忍无可忍,把女儿踹出府去。 但他们显然忘记了,未时的太阳最毒辣,宋瑙走了一会儿鼻尖开始往下淌汗:“爹娘一定是成心的,嫌我以后嫁不出去了,把老宋家坐吃山空,才想出这个法子干掉我。” 在她快要晒干热化的关头,前方出现一个卖竹蔗水的摊子,烈日底下引来不少过路人。 椿杏以“苦什么也不能苦小姐”为宗旨,不等宋瑙放话,她已经跑出几米,眨眼消失在人堆里。宋瑙躲在屋檐下,踮脚看她灵活地挤上前去,几乎想拍手叫好的时候,突然后脖颈一记剧烈刺痛,面前的日色天光瞬间化作一团模糊虚影,紧接便失去知觉。 同一时刻,豫怀稷在皇宫檐廊上,隔了几道弯,他听见书房传来一阵阵杯盏掷地的碎裂声。 走进去,案台上的笔砚摔在地上,满目茶水与四裂的器皿,几个贴身内侍跪作一排。豫怀谨怒气未消,散落的奏折上依稀能看到八公主几个字样。 豫怀稷扫视一眼,对跟随他进来的陆万才说:“收拾一下都出去吧。” 众人如蒙大赦,匆匆清理完便退到屋外。 待他们撤走,豫怀谨右手重重拍向桌面,整张案台颤了颤。 “敢在天子脚下盗公主的墓,真是好大的胆子!” 豫怀稷掸了掸奏折上的薄灰:“人还没抓到?” 提起这个,豫怀谨怒气更甚,抿唇不说话,握紧的拳头上青筋凸显。 豫怀稷了然:“狡兔三窟,他们别的未必擅长,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是很在行。帝都几千公顷,屋舍密集,要找几个人确实不太容易。”他把奏折规整地放在桌角,“要不臣抽一队人马,让戚岁带着去查一……” “不必了。” 话刚一脱口,豫怀谨意识到不妥,缓和了下情绪,解释道:“其实已经有点头绪了,皇兄刚回来,朕本意是想让你过段舒坦日子,好不容易回到故里,别像在战场上一样绷着。” 豫怀稷没有坚持,又聊了些别的就告退了。 陆万才照例送一送他。 离宫的路上,豫怀稷同他说:“你是御前的人,要多劝皇上保重龙体,国事繁杂,总是动气会伤了身子。” “奴才明白。”陆万才恭敬地回话,“不过皇上很少动怒,像这样大的火气是头一次。” 豫怀稷步子略一停滞,然后点一点头,抬腿向巍峨宫门走去。 离开后,他去了军营,处理完几件要紧事,回到府邸天已暗沉。 门口有一稚儿,豫怀稷认得他,他是斜对面米行老板家的小孙子,肉嘟嘟的,很好玩。小孩儿显然也认得豫怀稷,一见面就冲他咯咯笑。 豫怀稷顺手抄起他,在臂弯里掂了两下,小孩儿肉手一伸,忽然塞来一个纸团。 “给我的?” 小孩儿说:“嗯,一个叔叔给的。” 豫怀稷边单手展开字条,边逗他:“什么样的叔叔,长相如何,好看吗?” 小孩儿诚实地摇头:“不好看,丑。”说完,他吧唧嘴,“但他给我糖吃。” 待字条完全展开,豫怀稷渐渐变了脸色。 上面写了:子时华阴,公主墓北,望虔亲王独自前来,与宋姑娘小聚。 宋瑙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一处隐蔽山洞,洞外天已擦黑,辨不清时辰。 除却脖颈一块落枕般酸疼,其余地方衣衫齐整,手脚健全,没什么大的异样。随后她盘腿而坐,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捋清眼前这残酷的事实——她被人当街掳走了。 有人走进来,见到的便是她正襟危坐在泥地上,脊梁挺得笔直,想什么想得入神,只差结个手印就跟打坐没有两样。来人愣了愣神,跟他们此前预想的诸多情形完全不同,平和得过了头。 高个儿男人率先打破沉默:“宋姑娘既不哭又不闹,倒叫我们措手不及。” 宋瑙仰头小心地看过去,一前一后统共两个人,脸上都蒙了半截黑面纱。 她往后缩了缩:“正、正在酝酿,如果你们想看,我现在哭也是一样的。” 随着他们靠近,空中飘来一阵土腥气,又像腐朽的金器味道,显然不是善茬,尤其那矮个儿男人,额头长满麻子,一双三角眼恶狠狠的。 “不愧为准王妃,这说话做事果然不同凡响。” 山风刮过,宋瑙顿时蒙住:“准王妃?谁?我吗?” 她的反应叫两人心里一咯噔,麻脸男人脾气躁,他拔高音量喝问:“你不是宋沛行的闺女?” 他一露凶相,宋瑙吓得一激灵,迅速改盘腿为抱膝,大半张脸埋进膝头,只露出受惊小鹿似的眼睛。 “是我没错。”她小声叨叨,“我爹很疼我的,他穷是穷了些,但砸锅卖铁也会来赎我,只是年纪大,腿脚慢,你们别着急……” “那就是了。”高个儿男人打断她,“坊间都在传,你是虔亲王未过门的夫人。” 一道白光在心头炸裂,宋瑙突然明白过来,猛地抬起头,呈呆滞状:“大哥,谣言你们也信?” “不瞒宋姑娘,我们是冲王爷来的,你若是他心上人,咱们万事好商量。”高个儿男人冷冷地看她,“若不是,全当我们绑错人,到时就留你不得了。”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为求自保,宋瑙立即战战兢兢换了副态度:“那个,其实吧,我跟虔亲王算是有些交情。”她苦巴巴地强调,“还、还是可以留一留的。” 麻脸男人皱眉,跟高个儿男人交换眼神,正要说话,突然耳尖如蝶翅耸动。 几乎同一时间,他已经冲上前一把将宋瑙拎起来,掌心寒光乍现,袖口滑出一把银色匕首。 宋瑙最烦这样的人,聊得好好的,她坐在地上也挺踏实,怎么说动手便动手? 但她在看见原本空无一物的洞口人影矗立,山间的光晕被挡去大半,是一如既往地宽厚沉稳时,仿佛才切实地体会到,百姓口中大昭的定海神针是什么样子。 虽刀抵脖子,但见着他,心却安定下来。 “我们兄弟二人是遇到难处了,并非有意冒犯,还请虔亲王海涵。”高个儿男人态度恭敬,向洞口抱一抱拳。 豫怀稷始终没正眼看他,偏离的目光汇集在前方一点上。 明明洞内逼仄晦暗,宋瑙却在那种无声的注目里感觉耳垂发烫,她身侧的手偷偷捋了捋裤子褶皱,很是在意个人仪表。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1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