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母略含责备地瞧了下宋瑙,像在说:看,都这样了,还说没瓜葛! 宋瑙一时有口难言,却也有些狐疑。昨夜分开到现在不过大半日,豫怀稷这时登门,若只说是来看她的,恐怕她自个儿都要想一想,他们怕别真是有点什么。 宋瑙被母亲强压着拾掇了片刻,涂抹完脂粉,她坐上一把软椅,由两个小厮抬去前厅。 豫怀稷不疾不徐地在那儿啜茶,宋瑙神思一恍,记起西亭台见第一面时,他也是这样。跟她曾经以为的武将不大一样,他总是极沉得住气的模样,饮茶喝酒都是慢条斯理的,倒有文人风骨。 “我可是打扰宋姑娘用饭了?” “没有的事。”宋瑙忙摆手,觍着脸说,“我昨日受了惊,加之这腿伤,胃口本就不是太好,吃几口素菜便饱了,谈何打扰不打扰。” 豫怀稷点头:“是吗,但我似乎闻到一股肉味。”他甚至精准地指出,“不是红烧,像白灼的。” 宋瑙心一紧,她分明擦了不少香膏,没道理会闻出来。 她咳嗽两声:“不知王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或许是见面次数多了,宋瑙没起初那样怕他,甚至敢转移话题了。 见她如此,豫怀稷郁结在胸口的情绪没有来由地纾解开去,来时眼底盛着的一些冰冷冷的东西被焐化了,他不轻不重道:“也没什么大事,一来是瞧一瞧你的腿,既然能吃得下……素菜,应当没有大碍。” 他重音落在“素菜”二字上,宋瑙的脸唰地红了。幸亏她脸皮比一般女子厚上一些,仍旧能不动如山地听他往下说。 “二来,关于昨夜提起的八公主墓一事,我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此言一出,宋瑙反倒心落到实地,至少捋清楚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虽在情理之中,却实在不怎么好答,宋瑙半晌没吭声。 豫怀稷化去的寒气又在眼中结起来:“别揣测我想听什么,只管说实话。” 宋瑙颤了颤,印象里豫怀稷待她总归是温和地戏弄居多,还从未像他前一句话这样生冷。她其实也知道,事关重大,他难免把惯用在旁人身上的语气安到她头上,但她不知为何突然就委屈得一塌糊涂,眼眶飞快地泛红,蓄满的眼泪欲滴未滴。 她嘴一撇,竟也没尊他一声王爷,说出平生最为放肆的一句话: “你这么凶做什么?” 豫怀稷诧然:嚯,胆子大了? 随后她那不自觉露出来的小女儿情态叫他心上某块地方软了软:“我不是要凶你,我是当兵的,跟一群糙老爷们儿厮混惯了,说起正事来会严肃一点,我下次注意。”他声音放轻了,“你说什么我都不凶你,好不好?” 豫怀稷不常这样耐着性子对谁,乃至每个字都像缀了深意。宋瑙呆了呆,在他一片不能深究的柔和里收回了自己逾越的情绪。 她低头怔忪片刻,再抬头,轻声道:“如果他们所言非虚,那墓中人确实不是八公主。” “何以见得?”豫怀稷拇指抚过杯壁,“皇室出身的孩子就该身骨康健,没个病痛差错?” “不是这样的。” 宋瑙眼波淡淡流转,是藏在平日恭谨自持下,不与人见的清透明白:“八公主虽受母妃所累,一生困于冷宫,但她并非没得过先帝恩宠。尤其是出生头两年,姝太妃正值盛宠,八公主也是一时风头无两。” 她委婉道:“民间以六趾为不祥之身,先帝信奉阴阳风水,若八公主当真天生异骨,任凭姝太妃再得宠,恐怕先帝也不会太看重她。” 豫怀稷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出声:“你跟我想得很不一样。” 宋瑙是个有觉悟的,立马顺杆往下:“我大概比王爷想的要聪明一点。” 豫怀稷轻叹:“何止是一点。” 宋瑙瞬间睁大眼睛,饶是她再有觉悟,也不曾想到她在豫怀稷心中居然蠢到一定地步了。 她艰难一笑:“那些全是我小女子的浅薄猜测,若非王爷问起来,我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言下之意,哪怕她洞察到什么,她也不会向外传。 豫怀稷没说话,只从袖口拿出一张纸,摊平放到她面前。 “你看看,认不认识这个图案?” 宋瑙凑过去,纸上几根线条弯折相连,跟个鬼画符似的,没有章法,也谈不上好看。她第一反应是,这是什么玩意儿,她拿崴伤的脚作画都要比这强。 但转念再一想,兴许是豫怀稷在考她,若此时她败下阵来,岂不坐实了她早先在豫怀稷心里愚钝的印象。所以她皱眉琢磨良久,豫怀稷也不阻她,任凭她直到歪向一侧的脖颈微微僵硬,终于沮丧地认命,羞愧难当道:“这画得太写意了,我看不懂。” “巧了。”豫怀稷应声,“我也看不懂。” 宋瑙惊呆了,白净的脸庞缓缓流露出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口死苍蝇的复杂之色。 “好了,我不扰你休息了。”豫怀稷收回纸张,站起来,“你腿脚不便,不必相送了。” 他制住宋瑙企图起身的动作。 豫怀稷手长脚长,几个迈步已走到门槛处。 似想起什么来,在即将踏入庭院之前,他突然站定,侧过大半边身体向着她,面含轻笑。 “宋姑娘,我发觉,你算是把我的弱处摸透了。” 宋瑙迷茫地仰脸,便听他叹口气:“知道你一哭,我就拿你没辙了。” 倘若他先前的话是藏了一截线头,那现在他是把线头拆解开,摆到台面上。 宋瑙看他气定神闲地往她身上点了一把火,施施然离开了,留她在原地心如擂鼓。 一下又一下,重重跳动。 椿杏找来时,宋瑙轻微涣散的神志才重新聚拢,她淡淡吩咐:“去,把剩下那些公子小像都拿来,我想再看一看。” 椿杏向外望一眼,豫怀稷没走太久,整个宋府总还有他的气息没散去似的。 椿杏下意识地问:“小姐还需要去相看旁人吗?” “为何不用?”宋瑙抬脸同她对视片刻,平静地笑开了,“连你也以为,我能嫁去虔亲王府吗?” “皓月高远,别只顾仰头去够。忘记脚下正在走的路,可是要跌跤的。” 别人不知道,但她应该明白,维系他们的不过几句虚无缥缈的谣言。 豫怀稷说下次注意,可人生没有那么多下次,他不来,她不去,不见便不见了。 她已经及笄了,那个下回,她未必等得到。 第2章 入眼 豫怀稷一出宋府,戚岁立即吞下满嘴的花生糖,撒丫子迎上去。 “爷,问清楚了,他们死前没来得及说别的。” 豫怀稷沉着脸,一言未发,他是大清早收到的消息,昨夜那两个盗墓贼,死了。 那时离他们收押下狱只过去两三个时辰,豫怀稷也才稍作休憩,拿起兵书翻了几页。戚岁是提着一口气,外加三个大肉包壮胆,才敢进屋同他说这事。 “我亲自把他们捆了送去刑部,这才一个晚上,人就死了?” 豫怀稷把兵书拍在桌上,冷笑道:“我们大昭层层选拔上来的官员,脑子里装的怕不是圣贤书,净是屎坨子吧。” 戚岁压低嗓音:“他们无能是无能,但这次的事也不能全赖他们,是皇上欲连夜提审那两人,派皇城军去收人,两方交接时被钻了空子,在祥明街遭到暗箭伏击,他们是当场毙命的。” “杀手呢?” 豫怀稷其实已有答案:“跑了,还是死了?” “服毒自尽了。”戚岁翻出一张纸,递上前,“时间太短,刑部没问出太多东西,只一点,据这二人交代,雇他们去华阴坡掘墓的女人年纪不大,虽蒙面看不见样貌,但右耳挂了一只做工奇诡的耳坠,是他们走南闯北,在别处从未见过的。” “依他们描述,刑部给画了个大概。”戚岁一手挠下巴,“姑娘家戴这种耳饰,阴阳怪气,不明所以,是蛮少有的。” “很奇怪吗?”豫怀稷接过来看了些许时候,平静出声,“明着敢掘公主墓,暗地里豢养死士,杀人如宰鸡的女人,本就不是循规蹈矩的女子,她就算耳坠上雕个棺材,我都认为很合情理。” “也是。”戚岁仰头望房梁,嘀咕道,“爷现在除了宋府大小姐,是哪家姑娘都入不得眼的。” 豫怀稷没搭理戚岁,将纸收入袖口:“再去打听一下,他们死前还吐出什么跟八公主有关的,还有……”他敛起眉眼,“此事皇上不喜他人过分插手,你须得掌控分寸。我是想捋干净小八的事,但碰上御前的人,当避则避,懂吗?” 戚岁应声退下,豫怀稷重新拾起兵书,却是半天未翻一面。 他常年铁马冰河锻造出的一身机敏,叫他始终在意那轻飘带过的几个字眼:皇上欲连夜提审。 一晚都等不起,急慌至此,所求为何? 宋瑙养伤的那段时日,她费尽口舌,好说歹说,最终急了,拿宋家祖宗八代上下九族赌咒,被母亲一巴掌打断,这才勉强叫他们相信她跟豫怀稷之间从始至终是一场意外。 转眼夏尽秋来,豫怀稷也没再找过她。 而帝都南来北往天下客,今儿个哪家公子被人套麻袋胖揍一顿扔到风月巷,明儿个哪两个门派因口角月下斗殴,为首的衣衫被撕裂了露出一截红裤衩。这样时新、火辣的谈资太多了,渐渐便很少再有人提起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 一小段时日后,终于来了个内阁中书家的小公子相看上宋瑙,他长相清俊,几次交道打下来,虽无甚才智出息,但贵在赤诚良善。他全然符合宋瑙曾经对未来夫君的一切期许,可她竟没分毫欢欣,对着那人的时候,平静又迷惘。 说不上来是什么缘由,她婉拒了小公子同游乞巧庙会的邀约,一个人领着椿杏,漫无目的地顺着喧闹人流从城东走到城南。她过去很喜欢这样热闹的场合,看什么都欢喜,而今是入眼不入心,怎样都提不起兴致。 东想西想间,忽闻身后有人声声高呼“宋姑娘”。 她回过头去,远处一个玄衣男子冲她奔来,右臂在半空中左右挥舞,生怕她没注意到。 宋瑙停下步子,看他如一条蛇,破开人群挤到她跟前。 宋瑙认得,他是豫怀稷的近身侍从。 “我眼神果然没错,远远一瞥像是宋姑娘,可是人太多了,害我追出几条街。” 戚岁眉飞色舞,仿佛干成一件大事。宋瑙探究地多看他两眼,确信他闲来无事,纯粹是来打声招呼的,便含笑捧场:“嗯,戚公子好眼力,非常人所能及。” 这话正面听是一回事,反过来听则变成:一般人谁会干出这事,追出大老远只为寒暄个一两句。 但戚岁听得受用,一高兴话又多起来:“我家爷这不刚回帝都,手头要梳理的事务太多了,近来城中也不大安稳,林林总总凑到一块儿所以总不得空来见您,宋姑娘可别生爷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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