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尚若信了他的,吸进一口凉气,慌慌张张道:“要这……这么硬碰硬的吗?” 她好骗已非一日两日,豫怀谨常取笑她,这鱼还要饵食才上钩,他娘子是空竿放线,一钩一个准。 “你呀……”他不由得一叹,“其实你凶悍一些,我很喜欢。” “三皇兄说了,宋姑娘是一向有爪牙的,只是不常亮出来见人,但你不同。” 豫怀谨望向寂寂深庭,却似另外长了双眼睛,能穿透她的皮相骨肉,看进她心里去:“你是感念皇兄对我的照拂,不愿他心尖上的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受辱,才硬端出那张脸的。” “你想我凶悍点,也不是不行。”半晌,她说,“你得先给我请一位夫子。” 徐尚若随他望出去,夜到浓时,庭院已完全漆黑,只有几步一间隔的地方竖起高杆有灯火,微暗的光闪烁明灭,如同他们来时的路,摸着黑,仅有熹微亮光。 “夫子?”话头转得突然,听上去毫无关联,豫怀谨下意识地问,“教什么的?” “骂人。”徐尚若吐出两个字,继而自省道,“我这方面言辞匮乏,一张口在气势上就矮人一截。”她仔细盘算后得出结论,“要想唬住安慎,还须得在基本功上花心思。” 豫怀谨听笑了:“行,或者找个机会,把三皇兄请来宫里。”衷心夸赞道,“在这上头,他的段位高。” 女子双手交叠,撑住下巴,好奇道:“有多高?” 豫怀谨回想须臾:“据说有一年,他在处理边戎,阵前将敌军骂哭了。”似是觉得骂这个字不准确,他改口,“不,是羞辱。” 殿内安静片刻,两人忽然相视而笑。 像过去五年,他们独处的每一个夜晚,仿如一切都没有改变。 是夜,在安神药的作用下,徐尚若睡得很沉。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豫怀谨睁开眼睛,全无困意,尽是冰凉的清醒。他下床披了件外衣,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 陆万才在前面掌灯,穿过几间宫院,来到平日处理政务的御书房。 里边跪着三个侍女,她们脸上泪痕交错,豫怀谨走过时冷笑道:“朕当是多难的事,这不跪得很好吗,怎么下午见到皇后反倒不会了?” 她们近身服侍安慎久了,也养出些刁钻的小性子,往常单独见到徐尚若勉强还懂些规矩,但跟着安慎走出去,仗了主子骄横,她们也敷衍了事。 其中岁数稍长一点的宫女哭着磕头:“奴婢再也不敢了。” “这声不敢,未免太没诚意。”豫怀谨坐上高位,自顾自地摇头,“朕再不找你们来,这公主身边的几条狗,都敢给皇后甩脸子了。” 他脾气一向不太好,朝臣都知他阴晴不定,只是他没纳妃嫔,后宫比起历代储君要清冷许多,又有太后坐镇,他很少插手。宫人们见到他大多时候都是同徐尚若在一处,永远温润耐心,久而久之便忽略掉他本不是善男信女。 “皇后大寿,不宜见血腥。” 侍女们先听闻这句,以为能有转机,而他后一句却是:“但朕多容你们一刻,都如鲠在喉。”他指腹擦过椅子扶手上的兽首,淡声道,“那就等一等。” 几人瘫坐在堂下,在未知的恐惧中哭得越凶。除了陆万才,没人知道皇帝在等些什么。 豫怀谨由她们哭去,他闭眼假寐,屋内只点起一盏灯,他半个人隐没在阴影中。 当日晷的晷针指向某一刻度,陆万才望一眼天边,算着时辰禀报:“皇上,第二日了。” 看到豫怀谨睁眼的一瞬,她们明白过来,他在等,等皇后生辰过去。 没有吉凶避讳,可随意杀伐。 “既然膝盖不会弯,留在宫中也是废人,敲断腿骨扔出宫去吧。” 他的决断一出口,年轻女子尖锐的求饶声簇拥着响起来。 陆万才赶忙向外挥手,进来几个侍卫正欲把她们拖走,门外数米远,遥遥传来一记阻挠:“慢着。” 豫怀谨不动声色,来人疾步踏进来,他起身唤道:“母后。” 女人四十岁上下,满头珠翠环绕,她犹带薄怒,张口责问:“皇帝是想要干什么,哀家倒不明白了,安慎是做过什么挨千刀的事,皇帝罚俸禁足不说,还要动她贴身宫人?” “对皇后不敬,不该罚吗?”豫怀谨坐回去,冷冷回应,“母后也说,只是罚俸禁足,若安慎做得过于出格,可就没这么简单了结的。” 太后心下不满:“她是皇帝亲妹妹,哪里做得不规矩,关两天就罢了,至于要禁足一个月再杖杀近身侍女这样严重吗?” “朕就敲断她们几根骨头,怎么叫杖杀?出宫后或生或死,全看她们自己的造化。” 豫怀谨向侍卫抬手轻挥,也不废话,直接道:“拖下去。” “不许!”皇帝当众拂她的意,太后面子抹不开,她大喝,“哀家看谁敢!” 但御前侍卫都听豫怀谨号令,只稍微一踟蹰,见豫怀谨没收回命令,便上前抓住人向外面拽。太后气急之下使了个眼色,跟随她的太监立即出手跟侍卫抢人。 念着他们是太后的随从,侍卫不好硬来,正拉锯般僵持着,豫怀谨霍地跃下高位,顺手抽出横架在案上的剑,手起剑落,径直削去为首的太监头颅。 血如井喷,斜溅到太后的前襟上,宫人尖叫着向后躲,她也吓得头脑瞬间空白。 几个待处置的宫女登时吓晕过去,银剑在冷夜里反射出血红色的光,豫怀谨一手执剑,咬着音节重复:“拖下去。” 此时没人再来阻拦,侍卫把她们同太监尸首一起抬出去。 豫怀谨随手扯下一块窗纱,低头擦拭剑身,声色纹丝不乱:“说句不中听的,朕是孝顺,才对母后多有忍让,却惯得一些阉人都敢不听天子令。” 简单擦干净,他抛去脏污的窗纱:“母后与安慎一条心,朕权当你们是一个人,往后母亲给皇后脸色,朕就找安慎晦气。若皇后在母亲宫中伤了碰了……”他满身血气,缓缓道,“朕不论其他,全算在安慎头上。” 太后本就是个没经过多少事的妇人,方才的一连串事情都叫她无法置信,直到陆万才用水将地面擦洗一遍,血腥散去许多,她才稳住身形,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豫怀谨的话,讽刺道:“皇帝当真孝顺!” 她嗓音打着战,远没有刚到这儿的中气足。 豫怀谨摇头冷笑,磋磨了这么多年,他从皇子到君主,他母亲也摇身成为一朝太后,性情却丝毫没变。 明明惧怕,却绝对不能吃丁点儿亏,不管好看难看,能在口头讨回一星半点儿的都是好的。 也是这一点,最招先帝厌弃,她却不自知。 他就着太后的讥讽,恭声回应:“朕生为人子,不能跟母后置气,但作为安慎兄长,训诫胞妹是情理之中。” 当惊惧与怒火消退一些,太后咬牙,冷不丁问他:“皇后,值得吗?” 豫怀谨恍惚片刻,轻手把剑搁在窗沿,然后开口:“朕从来不是母亲喜欢的孩子,安慎尚能当您的长矛,在后宫帮您扑咬其他嫔妃,而朕生性木讷,不能替您挣到脸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没能得宠于先帝。” 听他猝然说起那些过往,太后脸白了白,她本能地想反驳,却说不出一个字。 “母亲想要的太多,朕做不到,所以您不喜。”他自嘲道,“母亲应该也没想到,过去那个百无一用的孩子,现今连人都敢杀了。” “但尚若……”豫怀谨停顿下来,又扯来帘布,把染血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 他动作细致,似礼佛之人,只是提到那个名字,都当焚香洁净,方不算玷污对方。 “她让朕知道,朕不必做到什么,不必成为谁,朕也配得到爱与尊重。” 太后素来听不惯说徐尚若的好话,跳起脚来骂:“她是皇帝登基以后入的宫,一来就过上好日子,她哪知哀家跟皇帝过去受的苦!”她恼怒道,“这小蹄子一招锦上添花耍得极好,心机重得很,她能骗得了皇帝,但休想骗过哀家!” 这些不掩恶意的话她颠来倒去说了不下百遍,但这次,豫怀谨直视着她,腥风吹过他微扬的嘴角,在他逐渐放大的笑容里,装满极为平静的嘲讽。 沉寂须臾,太后猛地生出一个荒唐念头——他们的交集,可能远在徐尚若入宫之前。 一干与徐斐牵连的冰雕工匠连夜被押入宫中,据两个老匠人交代,同一样式的他们接过两笔单子,是徐斐先找上门的,敲定细节后半个月,有个女人也寻到这间铺子。 “她是入夜才到的,斗笠遮面,也说是为家人祝寿用的,挑三拣四闹了小半宿,这个不满意,那个不对眼,逼得老匠人把徐斐订的那尊已具雏形的冰雕搬出来,她是一眼相中,要拿这个当模子赶工一座中心镂空,形态几乎完全一样的。” 戚岁吐沫横飞地学给宋瑙听,二郎腿抖得飞快,活像个菜市口说三道四的中年大娘。 “唯一的差异是她要工匠先别封底座,待她搜罗到合适的珍宝再自行填进去。按她的需求,老工匠调整了底盘,做成可以拆卸嵌入的。而徐斐派人把观音像送去,直接封死了。” 而后来的事也有迹可循,徐斐的人在运送途中要下榻几处驿站,都是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应该是那时候被调了包。 宋瑙揣着手炉一点一点地听,戚岁说的女人她知道,此人也曾出现在盗墓贼的叙述里。若仔细推究起来,大约是从那次开始,她接触到一些隐秘,才使得她跟豫怀稷从无关痛痒的小交集,到实打实地缠绕到一块儿。 豫怀稷忙得分身乏术,还记得差戚岁过来和她唠一唠,也算没当她是外人。 宋瑙保持微笑:“戚公子来便来了,带什么……猪肉啊?” 地上齐齐整整码放着少说几十斤猪肉,戚岁兴高采烈地说:“这猪可不是一般的猪,膘肥体壮,在山里吃果肉、五谷长大的。”他继续道,“爷说了,姑娘日常吃的猪肉可能不大实在,否则怎么吃不胖,抱起来硌手,要我挑肉头紧实的送来。” 宋瑙的微笑终于僵住了,在他细数这头猪如何好之前,赶快找个托词将人送走了。 他一条腿刚跨出门去,宋晏林的软轿便停到正门,由守卫通传之后,下轿入内。 昨日座次离得远,夜色模糊,宋瑙看得不如眼前清楚。 宋晏林的样子跟少年时有所差别,但宋瑙可以在人堆中把他认出来,可见轮廓眉眼变得并不多,仍是一副老天赏饭吃的好皮囊。 他骨相未变,气质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听他沉着谈笑的某些时刻,宋瑙几乎不能将他与当年洛河那个张扬的少年郎联系到一处。正暗自乱想的时候,她听到宋晏林说,多年不见,想跟堂妹单独聊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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