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瑙神游得有些远,等反应出这声堂妹喊的是谁,厅堂只剩他们二人了。 宋沛行记着豫怀稷的顾虑,特意放他们在待客的外间厅堂说话,正对大敞的庭院,有下人洒扫走动,也显得落落大方。 可将近五年没见,赫然要他们聊一聊,宋瑙都找不出能说的话。 她装作垂头饮茶,实则脚趾蜷缩,边思索,边来回抠着座垫,忽然间,一声轻笑伴着风漏入耳底: “瑟瑟这是,不认识哥哥了,也不吱个声。”他桃花眼里似嗔似怨,“婶婶啊,叨起来可真要人命,说得我口都干了,你也不帮着挡一挡。”他语态懒散,“过来,给哥哥倒杯茶。” 他使唤得顺口极了,宋瑙坐在他对面,瞥了一眼他只消一勾手便能碰到的茶壶。 宋晏林注意到宋瑙的目光,伸手把茶壶推得老远,面不改色:“啧,壶太远,我够不到。” 宋瑙气笑了,咻地便想通了,不论宋晏林变成什么样,骨子里仍是只骚孔雀。 一旦找回些记忆中的影子,如同打破冰层,后续就自然许多。宋瑙过去为他斟茶,走得近了,惊觉他瘦得厉害,全靠他骨架高大勉强把衣服撑住了,问:“堂哥怎的瘦了这么多?” 宋晏林轻拢袖口:“为兄貌美,瘦一些不影响。” 宋瑙瞟见,他手腕枯瘦,闲谈之间,已不留痕迹地缩回袖子。 见他有意回避,宋瑙没再追问,把茶端给他:“老实说,好些年没见了,堂哥这趟过来,也没给我捎个什么礼物。”她颇为不满,“当真越老越抠。” 宋晏林折扇一展,苦恼似的拍一拍脑门儿:“你误会了,为兄不是抠,是穷。” 为了证实这话,他当场掏出钱袋,拈住一角,倒过来开口朝下甩了甩,一小把铜钱滚落掌心。他寒酸地捡出五枚,不舍道:“罢了,拿去买根糖葫芦。” 宋瑙倒吸一口冷气,宛如受到什么冲击:“你这几年都去做什么了,穷成这样?” 瘦倒也算了,偏他还穷,除去一张脸,又身无长处,兴许是靠出卖色相活到今日的。他虽正值壮年,却也经不住这么以色侍人,长此以往,难免精血不足,怪不得榨干成这个样子。 宋瑙简直找不出更完美的解释来串联所有疑惑,她缜密且合理地推断,没有联络的那些年,她堂哥一定过得特别苦。 宋晏林见她脸色瞬息万变,再瞧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便知她铁定没在想什么好事。 他以扇面压了压抽动的嘴角:“你还小,不晓得这世间钱难赚,屎难吃。” 宋瑙偷瞄他眼下的淡淡乌青,不知多少个晚上没睡好觉,结巴道:“再、再难赚,也要爱惜身子。”生怕堂哥拿她当小孩儿,听不进她的话,宋瑙强调一句,“我也不小了,过几个月都该成亲了。” 闻言,宋晏林摩挲铜币的手指一顿,他收敛起适才叙旧时的吊儿郎当,沉默良久,他看向宋瑙:“瑟瑟,听我一句劝,回掉这桩婚事。” 宋瑙愣在原地,恍惚察觉到,宋晏林今日说过这么多话,现在才真正切入正题。 她牢牢盯着宋晏林那双艳丽的桃花眸:“为什么?” “你会被虔亲王连累的。”他移开眼,不去直面宋瑙的目光,只说道,“昨天那样的无妄之灾可能会有一百次,他能护住你一回,可剩下的九十九回难保不会失手。” 宋晏林侧着头,折扇轻扑:“别让自己成为那种男人的软肋,要命的。” 经他提起来,宋瑙才想到昨日寿宴他也在场,约莫是出自兄长的关照才来劝她的。 她歪一歪头:“我这么惜命的人,不是没求过一个安稳日子,可说到底,哪个女子不想长在夫君心上,成为他的软肋?”她打个哈欠,“何况这门亲事已板上钉钉……” “你非要回绝,王爷乃忠正大将,”宋晏林横插打断,“不会过分为难你。” 他似有备而来,噼里啪啦地一通说:“万一将来有点什么纰漏,皮肉伤还算轻的,倘若伤及……” “堂哥,”这回换作宋瑙出声截断,她再次平视这个男人,“这么束手束脚的,可不像你入世当尽欢的作风。”她终于坦言叹气,“你怎么都——变得我快不认得了。” 除却骨缝里的一丝丝骚气,使得他不断在熟稔与陌生间反复切换。 宋晏林挥扇的手顿住了,良久,他垂眸否认:“我没有,我不是,别瞎说。” 宋瑙扫一眼宋晏林腰间酒囊,这是宋晏林横行洛河时惯用的,虽已洗得发白,但依稀可以认出上面的飞鸟纹路。 她忽然开口:“替我倒杯酒吧。” 宋晏林怔了怔,却也没拒绝。他解下酒囊,倒满半杯。而宋瑙只抿了一口:“烧刀子。”她淡淡摇头,“都开始喝烧刀子了,还说没变。” 她幼年时随宋晏林满洛河乱跑,早早知道他是个没谱的,打小便时刻记着要去看护她这不成器的大堂哥,生怕他喝断片了,找不到回去的路。 有一年,宋晏林在春风楼跟他一帮江湖朋友吆五喝六地喝酒猜谜,楼外天光晦暗,宋瑙担心他会误了时辰,就动手去扒拉他的酒壶。 但宋晏林一只手高举玉壶,另一只手“哗”的一声抖开折扇,抵住宋瑙的扑腾,他笑看边上拢成一堆的水果皮:“瑟瑟呀,你这样可不行,用着哥哥的银子,只管自己吃饱喝足,快活无边,哪有这么狠心的道理?” 对于他的控诉,宋瑙充耳不闻,手叉腰上,反过来指责他:“堂哥若喝得烂醉,一会儿倒在半路上怎么办!”她据理力争,“我才七岁,驮是驮不动的,要是再遇上个歹人……” 宋晏林斜挑着眼角,微醺中带笑:“继续。遇到歹人,然后呢?” 宋瑙想了想,握拳道:“然后堂哥生得艳丽,实在危险极了。” 她说完,那些个跑江湖的拍桌大笑。宋晏林无奈,抬手弹她一个脑瓜嘣:“这下不说自己了,什么天杀的好事,净往我身上扣?” 宋瑙捂头,委屈道:“我是姑娘家嘛,要名节的。” “你要名节,哥哥不要?”宋晏林眯眼问她。 “那、那你要,可是,你吧……”她低头玩手指,声音越轻,“本来也没有呀。” 宋晏林额角突突跳了几下,听见几个好友争相附和,历数他行走江湖闹出的糗事,以此力证名节这个玩意儿,他是真没有。在名声败光之前,他忍无可忍,拿根干净筷子,沾了一滴洒点在宋瑙唇心。 “哥哥这女儿红,喝的是风情,意不在醉人。”他满身风流意态,轻笑揶揄,“想要烂醉的,谁喝女儿红啊?” 宋瑙那时才懵懂了解,她堂哥纵马万里山河的日日夜夜,酒囊里装的都是女儿红。 而今,女儿红却成了烧刀子,人也同酒一样,许多变化不言而喻。 “哎呀呀,不能再待下去了。”宋晏林以扇代手,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美眸,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家瑟瑟呀,什么都瞒不过,狗鼻子。” 再过个半盏茶时间就到晌午了,但他没有要留下用饭的意思,利落地收扇,刚走出几步,宋瑙在身后淡淡开口:“昨日寿宴,徐斐呈上来的冰雕,装它的青龙木箱堂哥可看着眼熟?” 宋晏林背对她缓缓站住,他伫立在那儿,没有回应。 “木箱底座的一角稍有残缺,有点像……”她用听不出喜怒的语气回忆着,“像你当初,拿去向莫大小姐下聘的那只。” 似乎花了很长时间逐字逐句地听,宋晏林良久才转回身去,天生的艳色还挂在眼梢,唇线微弯,带笑似的:“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可他的假面并非坚不可摧,宋瑙依然在他面具的裂缝中,捉到一抹飞闪而逝的哀痛。 她读不懂这份痛楚,唯能感知,他如今大约是真的苦得紧。 那日的事再细查下去,与徐斐的干系便不大了,皇帝关他十日,以作小小惩诫。 徐斐出狱当天,宋瑙去到虔亲王府,在门口碰上豫怀稷从府里出来,与他并行的是乞巧节时同戚岁走在一起的那位公子,对方一看见宋瑙,出于先入为主的反感,控制不住地眼色一沉。 豫怀稷斜睨他一眼:“陆铁牛,你给我收一收。” 这个称呼宛如一颗炮弹,陆秋华立刻奓毛了:“我还什么都没说!”他有些绝望,嗓音压得极低,“那是几岁大的事了,你再拿来提有意思吗?” 严格算来,当年的陆秋华刚满六岁,眉眼远比一般男孩清秀。 上了几趟私塾回到家,被一些皮猴似的小公子笑话成没把儿的小姑娘。他彼时还没养出冷锐的性子,只会吧嗒吧嗒掉眼泪。 豫怀稷大陆秋华一岁,给他分析:“约莫是名字的问题。陆秋华,听上去像秋花,太女气,你得改个名。” 陆秋华用小奶声请教他:“改成什么?” 豫怀稷经过思考:“铁牛吧。”他点头,“陆铁牛,威武雄壮,铁骨铮铮。” 可怜陆秋华年幼单纯,信了他的邪,为此闹出不小的动静。末了,事情传入宫中,妧皇贵妃把儿子打去陆府道歉,豫怀稷自知理亏,诚心跟他说:“名字变来改去的麻烦,我教你习武,以后再有人埋汰你,就两个字——揍他!” 陆秋华原可以科考入仕当一介文臣,是豫怀稷一手把他领上通往武将的路。他稍大一点,雅俗美丑的意识渐渐觉醒了,便再也不准别人在他面前提那三个字。 “以前是没什么意思,但你如果一直是这个态度,那可有意思极了。” 豫怀稷的风凉话一套套的,宋瑙见陆秋华本就白皙的脸上又往上白了个色号,似乎气得随时可以晕死过去。她忙出手干预:“王爷,其实我来,是想见一见徐斐。” 一听到宋瑙是为别的男人来的,豫怀稷拉下脸:“你要见他做什么?” 陆秋华见他不痛快了,故意冷笑一声,并十分舒适地翻了一个白眼。 两人似乎又要杠起来,宋瑙又一次抢在他们火并前开口:“我有些话想问他。” 没给他们反应和争执的空间,她马不停蹄地说:“七夕当晚,我遇到徐斐的地方并不在主道上。那天大多百姓都去离水湖畔赏烟火了,我是眼花认错人,跟出去后迷了方向才到的那里,但从徐府去到庙会的几条主街,徐斐不论怎么走,都不该与我碰上的。” 宋瑙垂眼道:“我就想问一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 可她贸然去见徐斐总归于理不合,豫怀稷心领神会,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你怀疑有人成心引徐斐撞见你?” 陆秋华不咸不淡地哼了声:“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们引的恐怕不只是徐斐吧?”他挺不客气地又丢出个问题,“宋姑娘到底错认成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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