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槐生在院子里给乌凤准备胡萝卜,只见一道灰色的疾风咻地刮过,吹乱他额前几根呆毛,他大张着嘴,惊得胡萝卜都掉在地上。 豫怀稷回去以后,把昨夜的事说给宋瑙听。 宋瑙恍然:“原来周县令的夫人犯病是假,他跟顾邑之联手拖住叶鄂水,才是目的所在。” 豫怀稷应道:“虽然这姓周的成婚晚,但还有点小聪明。” 宋瑙无奈地看他:“这跟成不成婚又有什么干系?” “没关系。”豫怀稷目色沉着坦然,“只是提到这个,不知怎么,有点爽。” 他的言下之意:既然提一次,爽一次,一直提便一直爽,管他什么因果逻辑。 对他古怪的喜好,宋瑙一时接不了话,唯有扶额叹气。 听她发自肺腑的一声叹,豫怀稷笑起来:“我明早也去山上转一圈,帮他们找一找有什么线索。”他说,“就算那小乞儿还活着,这么多天过去,再找不到也够呛了。” 他温声报备:“我若中午没回来,你便自己先吃点,不用等我。” 但宋瑙没能等到豫怀稷午时回来,豫怀稷出去没多久,一群官兵纵马而来,将客栈团团围住。 宋瑙的精神好了许多,在一楼听店里小厮聊天,正说到县衙门口出事了。 今天本为斋戒日,周县令按惯例在街边搭粥棚放粮,但才刚开始分发,最先领到馒头的人突然口吐鲜血,踉跄几步,栽倒在地。 “听说是有人投毒,幸好发现得及时,就四个人吃出事,当场给抬进县衙诊治。” 店小二话一落地,两排官兵冲进客栈,没等掌柜回过神,他们四下观望一圈,便走到宋瑙面前,护卫长模样的男人同她说:“麻烦姑娘随我们走一趟。” 宋瑙手抱黄八斗,能叫她如此摸不着头脑的,还是上一回在华阴坡,盗墓贼称她是准王妃。 继那次之后,面对护卫长,她又露出相同的迷茫来:谁?我?我吗? 护卫长还挺不厌其烦,又说:“周大人收到消息,有一更夫昨夜丑时看见姑娘在周府门前出现,行迹有些可疑,他跟了你一路,看你从周府出来,最后走进悦来客栈。”他严肃道,“现在怀疑姑娘与投毒一事有关,还请您配合我等,去县衙见一见大人。” 周遭食客倒吸一口凉气,宋瑙皱起眉来:“我前些天卧病在床,今日才下楼走动,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掌柜也赶忙附和,但护卫长抖开一幅长卷,画中人与宋瑙有七分相似。这画像画得也有些意思,若单拿出来看,未必会让人联系到宋瑙,可一旦拿她去对照,竟是越看越像。 “这是按照更夫口述,由衙门师爷描摹的,可是姑娘本人?” 宋瑙不说话了,她几乎觉得,他们是故意找上门来的。 沉默良久,宋瑙询问他:“我夫君一早出的门,这会儿也该回了,可否等他一道?” “只怕不行。”护卫长拒绝她,“事出紧急,大人已在县衙等候,请姑娘莫叫兄弟们难做。” 对话时,宋瑙始终坐在那里,原本趴她腿上的黄八斗陡然跳到地上,似乎嗅闻到危险,背毛竖起,龇着牙,冲手执兵器的官兵们狂吠不止。 掌柜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抓它:“儿子哎,你凑什么热闹,别嚎了,你这一嗓子是想把咱爷俩的命给嚎没呀!” 宋瑙低手撸了一把黄八斗,双重安抚下,它渐渐不再吠叫,只是喉咙仍发出粗沉得近似威胁的咕噜声。宋瑙站起身,平静道:“外头冷,我回屋加件外衣可以吗?” 护卫长对她做出请的手势。 宋瑙走上阶梯,她添完氅衣,取过一支白玉点翠步摇斜插入鬓,打理完头发,方才随一票官差步出客栈。 仿佛他们找的不是有投毒嫌疑的人犯,倒像在请回一尊老佛爷。 宋瑙并非临危不惧,换成去年这时候,若形势需要,双手抱膝,蹲到桌子底下一类的事也不是干不出。但当时的她还没许嫁,宋父对她要求不多,归纳起来也就两个字:活着。 而帝都有的是骄矜怯弱的富家小姐,她夹在众人中间,似乎也不算跌份儿。 但如今不同了,过去那个宋家的小闺女,她的名字已经与大昭的三王爷捆在一块儿。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知世人一贯只记五分好,但记八分坏。 她怕后世谈起豫怀稷,只会记得他娶妻不贤,孱弱无能,却忽略掉他本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他的污点,削减他此生声誉。 所以宋瑙踏进县衙的门,腰板仍如松柏笔挺,见到大腹便便的周县令,她没有跪拜。 眼前并非正经堂审的地方,更像一间会客用的外间。 而这周大人并不介意她的失礼,大约是过胖了,弥勒佛似的脸上不断冒出汗珠子。他简单地问询宋瑙名讳,何方人士,几时来的汶都,问到她昨夜在哪儿,有谁能做证时,按更夫陈述的时间,她在厢房睡觉,的确没有多余人可以证明。 这时,周县令侧后方的门帘掀了起来,宋瑙看清里头的人,心猛地向下一坠。 日光照在叶鄂水白皙的皮肤上,他薄唇弯起,仍是百年不变的相似微笑,双眼细长黝黑,往外射出寒针一样的冷光。 他们交流片刻,叶鄂水手捏下颌,似在细思什么。 须臾,他开口说:“依我所见,这女子嘴硬得很,人也傲气,不先打二十板子,她恐怕不会招供。” 听到他趋向用刑的意见,周县令的胖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而他的话钉进宋瑙耳朵里,似一把斧头,堪堪劈开了她来路上的众多困惑。 她原本怎么也想不通,这多半是着人道儿了,而他们来汶都不到十天,能与谁结怨?她思索一路却没丁点儿头绪,但就在方才,她突然领悟过来。 “倒是我的病生错了,是不是,叶大夫?” 宋瑙凉凉一笑,嘴角挂着讥讽的冷意,那些零碎的疑惑,终于渐渐连成一条线。 叶鄂水留在周家的几天里,约莫已经感知到被人盯上了,于是买通更夫诬陷她,以官府的办案流程,势必会立刻上门提人。倘若对她施刑,自当会激起豫怀稷的怒火,即使周大人忌惮于他,不采用他的提议,但单凭私自押她去县衙,这梁子也已经结下了。 待豫怀稷找来,鹬蚌相争,他便可借机跑路。 “这才刚查个开头,贸然用刑岂不折损本官名声?”周大人一脑门儿的汗,流到鼻尖,再啪嗒掉在桌沿,“去,先把昨儿个的更夫找来,叫他认一认人。”随即又指派一队衙役,“你们几个,带宋姑娘下去严加看管,没本官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 他下达完命令,便见唰一下,十多个衙役将宋瑙围在中央,隔开她与叶鄂水。 这队形相较押送疑犯,不如说是保驾护航多一些。 宋瑙一怔,隐约有些别的想法在心头发酵,而这次,她并没思虑太久。在跟随衙役穿过红廊,抵达内院的石拱门,她抬眼望见黄杨树下,一抹极眼熟的颜色。 烟灰长衫,袖口远远缀着一粒红,是这时这刻,本该在宁远学堂的顾邑之。 他出现得不合时宜,却又恰到好处。 他无形中给宋瑙一个答案,呼应了她心中的猜想:他们知道是叶鄂水要做什么的。 他们早知道。 但仍然顺应叶鄂水的计划,把她抓来府衙。 宋瑙在门外止步几秒,有些事,只要想明白开头,后头抽丝剥茧起来就容易得多。 衙役退守门外,她单独步入拱门,走近了,顾邑之一掀下摆,俯身跪地。 他轻声道:“情非得已,望王妃恕罪。” 听他气定神闲叫出“王妃”二字,宋瑙便确定下来,他们是有后招的。 而很大的可能,他们的后招正是豫怀稷。 宋瑙坐在石凳上,没有喊他起身,他仍跪在石子路上。她抬手替自己斟杯茶:“难怪周县令倒有些怕我的样子,原是你们通过气,顺着叶鄂水的招式,也给他攒了局。”茶杯中是上等的太平猴魁,泡得正到火候,她冷笑地端起,“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宋瑙吹拂茶沫,摇头道:“我相公是长了一张多难惹的脸,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想挑他当枪使。”她略一抬眼,越过杯沿看向顾邑之,“这叶鄂水想利用他拖住官府,你们还挺不甘示弱,反手一记顺水推舟,欲借他的手除去叶鄂水,是吗?” 顾邑之长跪不起,即使听见宋瑙拆穿,他不退却,亦不冒进,依旧平静答来:“叶鄂水为人奸猾,会点武功,听说路数奇诡,衙门中无人能与他力敌。”他双臂伏地,向宋瑙磕头,“我们担心打草惊蛇,不得已顺势而为,得罪之处,草民甘愿领罚。” 风卷枯叶,沾带了半边日光的暖融,和着半边冬寒里的料峭,打在他与地面平齐的,宽而薄的脊背上。 “顾邑之,你不该如此。”宋瑙未喝一口,将吹凉的杯盏放回原处,“你们有难处,有所求,大可与王爷商议,断不用跟叶鄂水一样,算计着来的。”她捡起碎裂的叶片,“你们触到我夫君的逆鳞了,他不会出手的。” 仿若在印证她说的,远方赫然响起兵戈对阵的打斗声。 一衙役慌张地奔进院中,顾邑之站起来,听他焦急地说:“那位林姓的公子来了,叶鄂水想趁乱逃走,跟我们的人撕破脸对上了。”他丧着张脸,“林公子也跟要吃人似的,作壁上观,没个帮架的意思。叶鄂水的招式太邪门了,弟兄们打他不过。” 顾邑之忙问:“可有叫他逃掉?” “倒还没有。”衙役吞咽口水,艰难地说道,“多亏大人伸手如电,趁叶鄂水不注意,一把扯去他的裤腰带,现在他左手提裤头,只用一只右手同我们打,尚能撑一撑。” 宋瑙娇躯一震,眼神中饱含问询:你们平日都这么办案的?打不过便扯裤衩儿? 衙役用手捂脸,顾邑之沉吟片刻,点头:“好招,学到了。” 宋瑙神色复杂,不由得唏嘘。她竟不知,如今能当上县令的,处事路子都这么野了。 为防近墨者黑,她站开一段距离,轻轻咳道:“走吧,去瞧一眼。” 衙役一马当先在前引路,顺着厮打的声响来到主院,刀剑扬起无数尘土,如黄褐色的雾飘荡空中。豫怀稷嫌这浊气大,早早跃到屋檐,他怀抱长剑,浑似一朵密不透光的黑云覆在府衙上空,淡看他们相互缠斗。 他登高望远,宋瑙几人一拐过回廊,他便收进眼底。 豫怀稷翻身落地,宋瑙能想到的,他在县衙这一会子,也悟到个八九不离十。他脸如黑炭,目色有些森冷,横扫一眼顾邑之,唯有面向宋瑙时才趋于平缓:“没人为难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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