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鄂水笑笑:“外头是不比自家万事细致,讲究点应该的。”他手搭丝帕替宋瑙诊脉,又看一看她的皮疹与舌苔,“有些水土不服,不要紧。”他拾起毛笔写方子,“先吃几服药稍稍调节下,别贪食生冷,休养几日便会痊愈。” 说完一些注意事项,他这儿有现成的药,就抓来几包给到豫怀稷。 他原先提出为宋瑙针灸,排一排体内的湿寒,但豫怀稷以自家夫人晕针怕痛为由拒绝了。宋瑙自然夫唱妇随,做出惊惧的模样,瑟瑟往他身后缩去。 他们配合无间,叶鄂水只好作罢,他收下诊金送两人走出茅舍,在门口见到一清润男子,手持白色油纸伞,试图叩门的手停在半空。 叶鄂水认出对方,笑道:“今儿个什么日子,大半夜的我这寒舍这么热闹,顾夫子找我?” 只听来人叹口气,说明来意:“我是听人说起,汲石巷的小乞丐六子几日前风湿犯了,到叶大夫这儿看过腿,之后就不知去向,我有些放心不下,想来问一问您这边可有什么线索。”他略微拱手,“深夜叨扰,委实抱歉。” 他直起身,这才看见与叶鄂水撤开一步远的豫怀稷。 眼前的天穹大雨如注,倾盆砸下,似能力穿伞面,叶鄂水让开身,请顾邑之去里屋说话。一进一出间,豫怀稷与他交错而过,隔着黑压压的雨幕,顾邑之将纸伞微倾,遮住他上半身子,挡开前方人的视线,他轻微朝豫怀稷行了一长揖。 他们像从没见过,没有停留交谈,仿佛一切该说的,都尽在这一揖礼中。 那夜,马车返回客栈已是四更天,豫怀稷多给店小二一张银票,差他想法子再去请一位大夫来。 店小二是机灵人,不该问的一句也没问,有钱财收买,不多时就请来个年纪轻的。 他们来时雨势极大,虽有打伞,但浑身仍被浇透了。 这种时候要找个肯出诊的并非易事,豫怀稷便也不去挑剔这人资历深浅,只叫他确定了这方子没问题,才按这个方子重新抓来新药。 在等药煎煮的时间里,宋瑙想到豫怀稷在医馆的言行,知他绕这一大圈定是信不过叶鄂水,就问:“你认识那大夫?” “没见过。”豫怀稷坐到床边,“但他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他沉着眼,缓慢地说,“是在死人堆里滚过,渗进皮肉的腐腥气。” “一般人觉察不出来,也就我跟秋华这样的,少年行军,杀人过多,对这股味儿比较敏感。”他道,“但叶鄂水是大夫,救死扶伤,理应是个有福报的,哪儿来这么深的阴气,我看这老东西还挺邪性。不过我们来这儿是暗探,只要他安分一点,我也不想平白找他麻烦。” 宋瑙听他说着,点了点头。她一直明白善恶同生,如阴阳两极,遇到哪一面都不稀奇。 但有个词,她忍不住想纠正:“别的不说,可‘老东西’几个字吧,用得可不大恰当。” 她认真道:“毕竟他、他也没比王爷大多少。” 豫怀稷静静看她须臾:“可以,胆肥了,敢拿我开涮了。”他语气松散,但眸中带笑,“以前王爷长王爷短的,现在倒好,同我说句话,动不动你呀你的,对我呼来喝去。” 宋瑙往他怀里拱一拱,脸色依旧泛白虚弱。她成亲前有段时间过瘦了,婚后豫怀稷好不容易把她养得圆润些,可这一遭折腾,又有瘦回去的趋势。 但她的胆量却有增无减,振振有词地嘟囔:“自己家的相公,不要这么见外吗。” 豫怀稷把被头拉高,盖到宋瑙脖颈,食指搔一搔她下巴,像逗黄八斗一样逗她:“嗯,这话我爱听。”针对适才的称呼,他通体舒畅地说,“以后都这么喊,记住没?” 宋瑙虽显病态,但眼神晶晶亮,埋头蹭一蹭他胸膛。 “不说话?”豫怀稷威胁她,“不说我可亲你了?” 宋瑙手捂唇上,囫囵道:“我生病了,不行的。” 豫怀稷奇怪:“又不做全套,亲下怎么了?” 宋瑙依旧倔强地拒绝,这么拉锯小闹一会儿,后厨的药已煮好,店小二在外轻轻叩门。 夜间的雨声由强转弱,而天幕越发暗沉,无一丝光线。 大约是睡得迟,又或许是药中有安神效果的原因,宋瑙一觉睡到次日午后。 她稍微用点稀粥填一填肚子,半个时辰后再服下一剂药,皮肤上的红疹略见消退,但仍然头晕力乏,吃什么都犯恶心。虽说只喝这两剂药,是没那么快会见好,但豫怀稷总不大安心。他给店小二一些跑路费,要他请个道行深的大夫来,言明叶鄂水除外。 “客官就是指名请叶大夫,这几天恐怕也不行了。”店小二接过银两,与他们说,“昨儿个夜里,周县令的夫人头风病发作,疼了整宿,今早雨一停就去把叶大夫接进府里,还不知何时会放回来呢。” 听完,豫怀稷又向店小二盘问些汶都的情况。得知周县令已到不惑之年,人很胖,肚大如箩将近两百斤,三年前才娶亲,据说为人有点小滑头,但总体对百姓还不错。 “三十又七才讨到媳妇。”全篇听下来,豫怀稷只抓住这一点,发表评论,“真惨。” 宋瑙怀抱一只汤婆子,无语地摇摇头,认为她的夫君真心奇怪,明明有诸多头衔傍身,任意拉出来一个都能吹上七天七夜,但他从不把这些当资本。唯独已婚这一桩事上,他时常表现出莫名的优越感,并对尚未婚配的譬如陆秋华,抑或是成婚比他晚的,好比这周县令,皆要一视同仁地奚落两句。 宋瑙在百思不得其解中逐渐犯困,双眼半合间,看见黄八斗摇尾奔来,她随手拈了条牛肉干喂给它。而它吃完也不走,似有常驻的意思,她看得喜欢,便拿开汤婆子,把它换到怀里揣着。 活物的体温虽没器皿烫乎,但自有它起伏温暖的生命力在,宋瑙很快就睡熟过去。 不得不说,叶鄂水为人或许有问题,但医术的确在水准之上,后来的大夫仍沿用他的方子,只在里面添加几味补气的药,宋瑙连吃几天便好得差不多了。 豫怀稷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夜半时分,他趁宋瑙睡得正香,披衣起身,系衣带时门框嘎吱轻响,黄八斗又跻身进来。 往日它溜来跟豫怀稷抢媳妇,总会被男人用鞋尖挑出门外,但它是只有名姓的狗,必然跟天下其他普通的狗不同,它越挫越勇,百折不挠。而这回豫怀稷没赶它走,一手抱起它来,拿白布擦干净它四肢,然后轻轻放在宋瑙旁边。 “这次便宜你了。” 豫怀稷拉开它后腿,指向它命根子:“规矩点,管住你的爪子和舌头,不然别怪我断你子孙。” 黄八斗呜咽着想抽回后腿,满眼的不可置信:你居然威吓一只狗? 豫怀稷向它冷笑:治的就是你这只见色起意的公狗。 最后他拍一下它的肚皮,这才跃窗而出。 深夜的长街静谧无人,偶有更夫手敲竹梆子缓步前行,浅淡的甜香浮荡在夜空中。 豫怀稷去到顾邑之住处,发现他不在家,只留顾槐生一人在床榻熟睡。 他闲得无聊,拾颗小石子丢进去。小胖子不负他望,完全没有醒,痒似的在睡梦中反手抠一抠屁股,翻个身,拇指往口中一塞,边嘬手边打呼噜。 豫怀稷嘴角抽了抽,进到屋中。 在等待顾邑之的过程中,他给小胖子盖了四次被子,用枕巾擦拭过五次口水,小径上才传来些细小的响声。 他一闪飞至房顶,矮身在黑漆漆的瓦片后,望见顾邑之风尘仆仆地往家走。 他今日没穿平常那件长衫,换了一身茶褐色粗布的,他推开院落走近时,月辉倾洒在四方小院,映出他长靴与衣摆上的泥渍。 顾邑之先去里间看一眼儿子,而后退去隔壁,用火折子点起一盏旧油灯。 他在书架上取来一张汶都山脉的地形图,用朱笔勾出几条路线。他伏在案上,袖口沾的草灰蹭在图纸边缘。 灯芯燃尽前,一小队身穿衙役服的人进到他家,顾邑之将做过标记的地形图交至他们手中。 为首的头子丧气道:“顾夫子,我们按周大人说的,偷偷把叶鄂水家翻得底朝天,只在几处墙缝发现点血迹,没密室,也不见地窖有什么,他家土都被咱们掘松了,现下人是在府里扣着,到时扣不住放回去了,一准得察觉。” “这么大的动作,是瞒不住他。”顾邑之笑问,“周大人怎么说?” 听及这个,衙役顿时有点羞于开口:“咳,大人吩咐了,他不来报案,我们只管装聋,若他来也不怕,咬死是窃贼干的,假意查上个把月,再跟他哭一哭衙门人手不够,要紧着命案去。”他深吸口气,“大人还说,话到这步,倘若他要点脸,应该就不会追究了。” “命案?”顾邑之哑然失笑,“可你们一年也接不到几桩吧?” “并不局限于人命案。”衙役越发羞耻,解释说,“前日李家的马打响鼻,惊到张家的猪,猪给吓死了,大人管这也叫命案。” 说实话,跟随这么个擅于偷奸耍滑的县令,他们走出去也时常脸面无光。 躺在屋顶闲闲望月的豫怀稷,听见周县令对案件的归类,极轻地笑了一下。 夜空泛出微弱的青光,树尖飞来几只鸟雀,惊起沙沙乱响,是黎明将至的前兆。 顾邑之举目望远:“周大人治理汶都已自成一脉,过去也是块太平地。”他眸底青灰冷然,“但六子失踪后,我四处打听才发觉,近一年里无故蒸发的不只是他一人,全是没有亲眷、身带伤病的乞儿,他们消失前都找叶鄂水义诊过,这很不寻常。” 衙役正色道:“是,大人也说,叶鄂水守着他一亩三分地的小医馆,日日坐诊采药,没有离开过汶都。”他复述县令的话,“如果真与他相关,医馆挖不到什么,只能往山里去寻了。他常去后山晒草药,对山中地形熟得很,要藏个人上去并非难事。” 衔接他的话,顾邑之展开山势图:“我上山摸排过,有的路通往山腰的观音庙,清晨的香客多,夜晚僧人要走动打水,他不会走。”他指向朱笔勾画的道儿,“再筛去我查找过的路,我挑出几条可能性大的,你们先搜一轮。” 他们似乎吃准六子还没死,要去山中找寻。顾邑之又仔细同他们交代了一些事项,直到天边微微泛出鱼肚白,院中才归于寂静。 顾邑之回屋拾掇下自己,洗去脸脖间的泥尘,换上干净衣服,去灶台把清粥热上,再到里屋扯他家胖小子起床。伺候完小孩吃喝拉撒,他就着一碗薄粥和两只馒头,有条不紊地用完早点,推开门向学堂的方向走去。 随着他隐没在道路尽头,长夜将明,一簇金光混入青蓝色的天空。 豫怀稷拂一拂衣袍间的露水,利落地翻下屋檐,飞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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