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一摇头,猫儿一样凑上去,抱住男人的手掌,还没表达完小别重逢的亲昵,就见到缩在墙根督战的周县令,他手中挥舞一根皱巴巴的裤腰带,嘶吼着:“攻下盘!对!拽他裤腿!”他声嘶力竭,“还有上衣!剥!给我剥!等他一丝不挂了,看他还能逃哪里去!” 宋瑙刺溜一下,闪躲到豫怀稷背后,轻声嘟囔:“他的话……都好脏啊。” 豫怀稷飞快地剜一眼姓周的,眼色冰凉:胖子,你脏到我媳妇了。 周县令远程接收到警告,瞬间噤若寒蝉,只能用眼神指挥衙役。可这阴招可抵一时用处,却终究无法克敌制胜。叶鄂水毕竟功夫底子好,熬过起初的措手不及,他逐步掌握主动权,即使单手打斗,依然重伤好几个衙役。 局面朝不利的方向发展,顾邑之斜跨一步,站到豫怀稷对面,郑重地恳求:“公子肯仗义相助,陈年旧事,在下必知无不言。” 他虽未明说,但他指的陈年是哪一年,旧事是哪一件,这里三人都一清二楚。 他们本也为这个来的。 “顾邑之,你没得选。”豫怀稷不为所动,冷冷道,“我偏袖手旁观到底了,倒要瞧瞧,你是哪儿来的硬骨头,还真撬不开你的嘴?” 他这个人,一旦硬起心肠,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况且在试图利用他的事上,这两方耍得都挺称手,现在打起来,放他眼中充其量是狗咬狗。 豫怀稷摆明态度,等于风向朝叶鄂水一边倒,周县令心如死灰,他一咬牙,腆着肚子预备冲上去共存亡。 宋瑙大抵见他们太惨了,她拉住豫怀稷食指,轻轻晃动:“相公,叶鄂水他,想打我。”拿手比画着告状,“他要求周县令打我二十板子,二十!”她委屈地撇嘴,“真按他说的来,我哪还有命来见你。” 周县令一听这话,及时刹住脚步,点头如捣蒜:“夫人这跟朵娇花似的,怎么经得住这样蛮横的刑罚,可不要打坏咯,我听完也气到发抖,当即严厉拒……” 他的煽风点火使到一半,豫怀稷浓眉蹙起,已疾闪至战局中间,一掌劈向叶鄂水左肩。剧痛之下,叶鄂水松开提住裤头的手。 为避免他家丫头看见更脏的玩意儿,豫怀稷飞起一脚将叶鄂水踹进她视线死角。 豫怀稷内力雄厚,一众衙役忙活半晌没做成的事,他只消三招,就废掉叶鄂水几条经脉。 豫怀稷半屈一条腿,蹲在边上,轻拍叶鄂水面颊:“你小子,趁我不在,想欺负谁呢?” 他口吻极淡,却透出丝丝分明的寒气。 叶鄂水伤重发不出声,衙役们一拥而上,把他五花大绑捆个结实。 掀入半空的尘与土落回实地,卷来的风亦洁净不少,豫怀稷返身走向顾邑之。 他垂眸道:“该你了。” 另一帮官差经过日夜搜寻,在一处藤蔓遮蔽的山穴中找到乞儿六子。 叶鄂水不知喂他吃的什么药,他双腿麻痹,而意识仍旧清醒。洞穴深处有十数具尸骸,飘荡出异样的尸臭。这条山道地势陡峭,罕有人至,今日山风由南向北,把腐烂的气味吹至半山腰,他们循着风找到穴口。 那些尸体中,有的只剩一副白骨架子,也有死去不久的,尸身刚开始腐化。 六子说,叶鄂水日间在医馆坐诊,筛选新猎物,夜深了会上山来,拿他们试药。 顾邑之去了停尸房外,见缠裹白布的尸骨在依次被往里抬,恍如一个眨眼即至的轮回,他也曾出动几乎整座县衙,将数十具尸体拖出鹤唳山,停尸间摆满了,就搭出成排的遮阳棚,在院中一一罗列。 他原先早想去拜会虔亲王夫妇,但给叶鄂水的事耽搁了,他无法让六年多前的那根刺,重新扎回汶都的土地上。如今事已落定,周县令扫出一间雅室,供豫怀稷两口子稍作休息。 顾邑之撤身向那处走去,足下每向前一步,都像在离过去近了一点,逆着今朝的风,倒退着走往多年前的鹤唳山,他绷起的神经反而松开了。 过去没能给出的公允,也是时候该还了。 雅室内温热如春,虽然顾邑之没同周县令明说二人真身,只道是打南边来的官人,身份尊贵,但也足以周县令小意献殷勤,摆来许多时令点心。 豫怀稷刚喂给宋瑙一块油糕,拿帕子擦手,见顾邑之进来,做行礼状,他摆手免去,吐出一句风凉话:“使唤我打人的时候,可没见顾夫子这么客气。” 豫怀稷向来记仇,由顾邑之杵在那儿,并不赐座:“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顾邑之略去豫怀稷前一句冷嘲,只道:“王爷有不凡之气,在帝都应当是极有头脸的人,又逢腊月里头成的婚。”他一顿,“而且,我没记错的话,‘林’乃妧皇太妃的母家姓氏。” 豫怀稷睨他一眼:“仅此而已?” “不全是。”顾邑之笑一笑,“我曾有幸与文亲王结交。”他横过掌心,掩住口鼻,只露出半张脸,“眉骨与眼相,二位爷像极。” 宋瑙了然,这两兄弟在长相上的确随皇太妃多一点,只是老六偏文,豫怀稷重武,气场迥异,似天生不同,总会叫人忽略掉他们也有同个模子刻出来的地方。 “你这书生,倒还心细。”豫怀稷不同他兜圈子,直接道,“说说吧,徐斐在鹤唳山犯的事。” 他问得巧妙,直击靶心,把范围缩减到那一桩事上,听起来仿佛真的掌握点什么,但又摸不透他到底知道多少。 而这招,对付一些耍惯滑头的有用,但于顾邑之,并没什么大用处。不过,他自踏进这扇门,就没再想要去隐瞒。 “徐斐,是来冬猎的。” 屋中炉火烧得正旺,东北角开了扇通风的小窗,热气飘出窗格,化成一缕白烟。 顾邑之的目光随烟气散远,徐斐来的那一个月,鹤唳山白雪皑皑,也是临近年关。 “冬猎?”宋瑙听得一怔,“入冬能有多少猎物可捕的?” 顾邑之淡淡应道:“若说野物,有,但不多。” 宋瑙没往别处想,是她心眼纯净,对人可以作恶到何种程度,仍缺乏一些肮脏的想象。 但豫怀稷不同,他在泥泞中翻滚过,脏污的看多了,心思自是深不见底。他顺着顾邑之抛出来的藤,冷眸接下:“他不冲野味而来,那猎的大约也不是什么山头牲畜。”他敛起眉,字字如刀,“是活人吧?” 窗口漏进的风钻进宋瑙领口,她冷极似的,蓦地打一寒噤,有惊呼涌到喉头,又被舌根死死压住。 而顾邑之伫立不语,如默认般,清白的眼仁渐渐泛上一点红。 良久,豫怀稷问:“为何不按律法处置?”略一想,顾邑之并非性子软弱、逐利怕死之辈,他换句话,“是谁向你施的压?单一个徐恪守,应当还缠不住你。” 顾邑之唇舌发涩,他把轻微颤动的手团成拳,再松开,张口沉缓道:“昭乾二十二年冬,徐斐指使手下潜进鹤唳山,提前在还未开凿过的北山头围出一块狩猎场,把渠州买来的奴仆赶到场子里,因为饥饿与恐惧,他们会四处逃窜,成为绝无仅有的,最理想的猎物。” 他还记得,有一位母亲,她把孩子死搂在怀里,一根羽箭射穿她肩胛,刺进女儿喉管。 她倒地的时候,左臂一直向前伸,在那个方向,几米之外,是她未能幸免的小儿子。 “我不认识徐斐是谁,也不关心他有什么泼天的富贵,我就一个念头,斩便是了。”顾邑之喉结滚动,望出窗外,“我写折子上报,等来的是,有人百里加急,来保徐斐。”他神思放远,“王爷必定认得,他是时任通政使司,如今的吏部尚书,李文昌。” 这个名字犹如一道惊雷,在豫怀稷暗沉沉的心底炸开,他脸色骤变。 “官倒是个大官。”宋瑙不懂朝里局势,小声问,“他跟徐家的交情很深吗?” 豫怀稷手指弯折,松松垮垮地垂放在椅子扶手上:“印象中,他同徐恪守没多少交集。”他指节咻地收紧,“但他一直以来,都是皇帝亲信。” 话一落定,似一把生锈的刀子,从过去呼啸掷来,扎进这满堂静寂中。 “那时先帝病重,由当年的五皇子代为监国,李文昌是授意前来。” 少许停顿后,顾邑之平静交代:“他去找过我的养父母,当时我妻子怀孕一月有余,我想保全一家老小。”他暗吸一口气,拂去一些嗓间的干疼,“于是,我放掉徐斐,将他交给李文昌,再把他的罪行安给流寇,就这么结了案。” 面对曾经的过错,他全然认下,没带一丝推诿与辩解。 而他并没提起,李文昌会去见他双亲,恩威并施,只因先在他这儿碰了壁。 他不是没有玉石俱焚的气性,可老两口跪到他面前,数九寒冬的,他们头磕在结霜的泥地上,额心磕得通红一片,妻子坐在旁边流眼泪。他怎么扶两口子也不起来,他只有弯膝跪地,与他们相对而视。 两位老人说,他们年过半百,死便死了,但总想给女儿腹中的孩子留条命。 顾邑之知道,他们年轻时候身体康健,是可以再要个儿子的,但夫妻俩把他收养来,当作亲生子一样培育,家中的条件负担不起三个孩子,他们才断掉后继香火,如珠如宝地养他成人。 后来他几天没合过眼,一睁一闭间,双眼布满猩红血丝。 受人再造大恩,反过来把他们全部拖下水,他狠不下心。 最终,他向李文昌妥协了,或者说,是向李文昌背后的人妥协。 内室再次沉入无声的静谧,忽有扑簌轻响,是宋瑙往后靠时,手肘不当心碰到旁边一盘如意卷,垒成宝塔的糕点塌陷下来。 她眉睫颤抖,面颊似扑了层面粉,白得没什么血色。 接在她的小响动之后,豫怀稷才道:“那些当作流匪、押去斩首的是什么人?” “徐斐的随从。”顾邑之冷冷答,“他们都曾参与那次恶行,乃至出谋划策。”他缓缓浮出股少有的狠劲,“我答应李文昌放走徐斐,但这些人的命得给我留下。” 炉中的炭火噼啪冒烟,风把烟气吹荡得七扭八弯,白烟散开再聚拢,隐约勾出一个女子轮廓,袅袅飘来。宋瑙不禁问他:“温萸的父亲也是死在徐斐手里的吗?” 顾邑之微怔,这是他来到汶都,第二回听见温萸的名字。 上一回还是不久前,豫怀稷跟他说,温萸做了徐家的侍妾。 他闭一闭眼,适才的狠厉散了。 “他身上没刀口,但他摔亡的土坡在围场侧后方。”他嗓音微哑,“看痕迹,应当是发现点什么,慌不择路,逃跑时不慎滑落山坡。” 便是说,纵然不是徐斐亲自动的手,这祸事根源,却也跟他脱不得干系。 宋瑙手骨蜷缩,掩在宽阔的锦袖中,拿指甲一下下地抠手指,似有些难言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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