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会回来。” 许是怕隔墙有耳,萧隽说话时几乎贴着她的脸。那独有的阴沉气息将她包围,莫名有几分暧、昧。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死人脸, 以及那幽深如黑洞的眼睛,又觉得自己想太多。 他们继续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她想着萧隽肯定是怕她会惊吓到忍不住叫出来, 所以才会一直捂住自己的嘴。 既然如此,便由着去吧。 夜风一起,秋意微凉。 忽然她感觉自己被人箍着的力道又紧了一些, 身体也更靠近萧隽,俨然已经被对方完全掌控一般。 如果不曾靠近, 她会以为萧隽没什么体温,像个没有温度的活死人。只有真正离得近了, 才能感觉到对方活死人的外表之下, 竟是如此强劲霸道的灼热。一如被冰雪覆盖的火山, 表面是冰天雪地寸草不生,内里却是熔岩烈烈热情奔放。 约摸半个时辰后, 那几道黑影再次如鬼魅般闪现而去。等到一切再次归于空寂之时,萧隽带着她继续往前。 他们在这座府邸中穿行,萧隽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没过多久,他们到了一处偏僻的屋子前停下。 推开厚重的门,灰尘扑面而来。 萧隽点亮了一盏油灯,油灯的光不太亮,甚至是有些微弱。借着这微弱的光,她看清了屋内的布置。 四壁为木,其中梁柱四根。桌柜凳椅样样不缺,其中不乏雕花精细之处,然而木料极为寻常,应是府中地位较高的下人居所。 朱漆的床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看上去年纪不小,五官清俊面瘦且白,一看就是常年不见天日之人,正是在法清寺时同萧隽一起的那个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也认出了她,惊疑地看着萧隽。 萧隽对中年男子轻轻颔首,道:“这位姜大姑娘是安国公的外孙女,她会替你解开脚上的锁链。” 听到他这话,中年男子瘦到脱形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开始认真地打量着姜觅,眼神也渐渐起了变化。 “原来徐公的外孙女。这么一看,还真是有几像当年的徐大小姐。” 姜觅听他的语气,应是对徐家并不陌生。 萧隽又替姜觅解惑,道:“这位是纪连先生,是我父亲的幕僚。” 这个人姜觅听说过,是先太子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一,当年曾随先太子一起出京巡视灾情。先太子病故之后不知所踪,世人都传是他和顾霖联手害死了先太子。 所以萧隽不顾危险白天劫狱,劫出来的竟然是害死自己父亲的疑凶之一? 纪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陡然变得痛恨无比。 “牢中数年如一日,我以为再也没有出世的一天。苍天有眼,还能让我再见到小主子,哪怕是粉身碎骨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也要让世人知道萧昶的狼子野心!” 萧昶是当今圣上的名讳。 敢直乎今上的名讳,可见对其有多痛恨。 从他的叙述中,姜觅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那一年他陪同先太子萧旭出京,同行的还有侍书郎柳文杰以及南平王世子顾霖。柳文杰是随行文官,负责记要沿途发生诸事。顾霖是武将,职责是保护萧旭的安全。 当时京外灾情严重,遍及多个州郡,其中以云州受灾最为厉害。萧旭一面施恩百姓,一面修补灾后惨状。所到之处严查严办,决不姑息不作为的官员,同时开仓赈灾惠及民生,备爱百姓们的爱戴。 所有人都知道那一次是先帝对先太子的历练,为其将来继位竖立起威望与拉拢民心。只是随着他们步步深入灾情之地,先太子却日渐眉头紧锁。 原因有二,一是灾情实在是惨重,堪称百年难得一遇。二是朝中国库空虚捉襟见肘,已拨不出任何赈灾款。先太子清晰认知百姓的疾苦和朝廷的无能为力,也知道父亲的无奈,为此常常夜不能寐。 正当先太子一筹莫展之时,收到了南平王送来的密信。自那以后先太子一改之前萎靡的精神,振奋地同他们商议着接下来的救灾事宜,还说京中的赈灾银两很快就会送达。 当时他也很高兴,只当是南平王想到了好法子。谁知没过几天先太子就病了,紧接着顾世子也跟着病倒,就在那个时候京中送来了八百里加急,说是南平王意图谋反,至使先帝怒火攻心之后回天无力。 先太子归京心切,不顾病重的身体执意启程,他们才出云州没多久就出事了。那天晚上的事他记得很清楚,先是柳文杰找他商议,让他再去劝一劝先太子。他不疑有他,推开了先太子栈房的门,谁知一眼就看到已经断气的先太子。然后柳文杰带着人冲进来,说他谋害先太子,不由分说将他捆绑起来。再后来他一直被关押着,直至被不久前被萧隽救下。 “这些年我日夜在想那场变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先帝膝下唯二子,一个是殿下,一个是二皇子。殿下如果出事,最为得利的就是萧昶。亏得殿下生前对萧昶那么好,多少次为了他和先帝争执不下。哪成想养虎为患,最后竟被反咬一口! 小主子说如今柳相在朝中地位卓然,柳文杰更是一路官运亨通坐上了明书阁三大学士之一的位置,可见当年柳家早已暗中投靠萧昶。他们说王爷谋逆,我不信!他们说世子畏罪潜逃,我更不信!我清楚记得世子又拉又吐,人已虚脱至下不了地。我都能被冤枉,何况是他!他和殿下是表兄弟,自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天下所有人都可能害殿下,唯独他绝无可能!” 姜觅也不信。 当年是柳文杰护送先太子的遗骨归京,所有的真相也都是出自他一人之口。如果纪连真是谋害先太子的人,为何朝中的通报是和顾霖一起畏罪潜逃,而不是明明已将他关押却不公之于众。 这么多年来顾霖真的一直潜逃在外吗?前些日子不是说顾霖在云州城被抓,他会不会有可能和纪连一样被关押了十几年?当所有的事都有违常理,处处透露着古怪违和之处时,所谓的真相便不是真相,至少不会是完全的真相。 纪连脚上的锁链不是普通的牢狱之物,这是一种大锁套小锁的锁中锁,它有一个很绝望的名字叫不见天日,指的是大锁中的小锁自锁上之后永不会再见天日。被这种锁链锁上的犯人,无一不是犯下滔天大罪无赦之人,一经戴上此锁后意味着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出来。 “有劳了。”纪连伸出自己的双腿,然后闭上眼睛。 一刻钟后,锁开了。 纪连这才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自己的脚,然后试探着慢慢站起来。他瘦到不成人形的脸上有着难以言喻的表情,似兴奋又似悲戚。 “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了……” 他戴着这锁,暗无天日地活了十八年! 他“扑通”一声跪在萧隽面前,一连磕了三个头。 “小主子,殿下的仇我们一定要报,顾世子我们也一定要救,我们要让世人知道萧昶才是真正的逆贼!” 萧隽将他扶起,再扶他坐到床上。 他悲切过后,感慨道:“十八年了,小主子也已长大成人,殿下泉下有知必定无比欣慰。” 他欣慰的目光朝姜觅看过来,又道:“当年王爷和徐公交好,曾戏言在小辈之中选一对好儿女结为姻亲。若是他们还活着,看到小主子和姑娘这一对璧人,不知该有多高兴。” 姜觅:“……” 不会吧。 她和萧隽还疑似有婚约? 这是哪跟哪。 不过这位纪先生也说是南平王和安国公的戏言,如今那二位已不在人世,当年的戏言想来也不会有人当真。 她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萧隽,见对方还是面无波澜的死人脸,立马把心放到了肚子里。暗道这位慎王殿下一门心思搞事业,肯定不会把心思浪费在儿女情长上面。 五更天的梆子一响,她正好被萧隽送回采薇轩。 熄了灯躺在锦被中,她一点睡意也没有。这日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经历的事情太多让她无法入眠。 徐氏的死,安国公府的衰败…… 等等。 她忽地坐起来,眼晴清亮。 那府邸的规制不小,断然不可能是小门小户,显然曾是荣耀之家。郦京城中寸土寸金,又有哪处显赫之地会荒废。 答案有两个:安国公府或是南平王府。 从方位看不像是南平王府,所以萧隽带她去的地方就是安国公府! …… 世事无常难料,侯府所有的一切都跟着物是人非。原本就不算热闹的后宅,像是被秋风扫地的落叶一般也跟着冷清了起来。 昨夜月容和孟姨娘的尸身已被草席裹着送出了府,在刘氏强硬的命令之下,府中上下无人敢议论她们的死。 一大清早的子规便去了厨房,比平日里多要了好几道菜。所有人都知道姜觅在庆祝什么,有人更是将她恨得咬牙切齿。 一连几天,姜觅都是如此。哪怕是吃个下午茶,她也是一点不低调,点心果子的铺满了桌。甚至她还从外面请了唱曲的伶人进府,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听着小曲。 阖府上下都在背后指指点点,有说她太过分的,有说她太张扬的,反倒是曾经的对头余氏主动示好,还派人送了几样点心过来。 送点心过来的人是李妈妈,李妈妈一改从前不对付的嘴脸,老远就腆着笑,一副讨好巴结的模样。 “大姑娘这里真是热闹。我家夫人说了,大姑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是应该好好讨个喜庆去去晦气。” 姜觅看也不看她,光顾着听伶人唱小曲。 她心中有气,面上不显。 “我家夫人还说了,若是大姑娘待在府里闷得慌,也可以出去透透气。恰好我家公爷想二姑娘想得紧,说是明日让世子爷来接二姑娘去住几日。若是大姑娘不嫌弃,何不同二姑娘一起去散个心。”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闻言瞪大了眼,嘴里嘟哝一句。“妈妈惯会做好人,也没问二姑娘愿不愿意…” 又是这样的伎俩。 姜觅心下冷笑,这才把目光移了过来。 李姑娘忙讨好道:“大姑娘莫怪,这丫头是个不懂事的。我家二姑娘最是友爱之人,怎么可能会不愿意?” 她可是奉了夫人的命,无论用什么法子也要让大姑娘陪同二姑娘去承恩公府一趟。 “我管她姜晴雪愿不愿意,我高兴就好!” 姜觅的话让李妈妈心下一喜,以为事情成了。谁知姜觅接下的话让她瞬间由喜转忧,脸上的笑容都僵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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