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烟立在阶下一侧,与南栎位置相对,她忍不住抬眸眺了连珣又去望南栎,眸中凝着掩盖不去的雀跃与希冀。 她似有千言万语要与南栎分说却不得,沉沉看了她一眼,方才转身跪拜了连凤举后,匍匐在地,结结巴巴悉数道出连珣通盘筹谋——那些为永平宫侧殿一道宫门所遮掩数年的未酬壮志与阴毒算计。 “——便是连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五殿下予娘娘了一瓶前朝奇毒‘缠枝’,威胁娘娘今日大宴之上下于陛下杯中——” “阿姊!”南栎合身扑在禁军竖起的枪阵前,痛呼一声,凄厉惨叫,“阿姊!你怎可背叛殿下,背叛我!” 她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却是一语坐实了南烟所述。 “蠢货!蠢货啊!” “缠枝”其毒,一探皇后尸身便知真伪,连珣眼前生的罅隙已为这俩姐妹三言两语堵死,气得浑身颤抖,自齿缝间挤出一声诛心咒骂:“贱婢,你是要害死你妹子!” “不会、不会的,陛下仁善,一言九鼎……”南烟闻言不敢再与南栎对视,只喃喃自语着战栗抬首,祈盼似得看着连凤举,头也不回得颤声一劝南栎道,“小妹,回头是岸。” “岸?哼,”连珣却是接她话音,万念俱灰似得冷笑,又心有不甘得紧咬下唇,一副阴柔相貌些微扭曲,“没岸了。” “既如此,我儿可愿认罪了?”连凤举闻声眉目低垂,居高临下道。 “认罪?是啊,该认罪了,可臣——不认。”连珣双目猩红与他四眸相对,阴恻恻一笑,狠戾嘶声道,“臣九死不悔,不过唇亡齿寒罢了,是您逼我的,逼我反!逼我死!” “前朝拱手以送皇位,却遭凌-辱逼杀,致全族尽覆!古家忠心耿耿,亦落得莺猜燕妒、无人不冤的下场!霍家鞠躬尽瘁,死守北地数十载,到头来不得不送独女入京为质!我姚家既为陛下刀剑,又岂能长久?难不成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同待卸磨杀驴的那一日吗?!” “今日筵席便可见一斑,陛下更改宴请名录,本就蓄意要诛我姚家一脉!” “呜呜呜——”姚家家主正假模假样抹新泪,冷不防连珣已自暴自弃掀了底牌,骇然大惊。 “若今日你姚家安分守己,倒不至于亡在顷刻,朕本欲放你一马——”连凤举不置可否,半仁半义道。 “不是今日,也是明日!”连珣却不领情,截他话音后,双眸又稍一低垂,正一副斗败模样,气若游丝一叹,“事已至此,臣,愿赌服输,但连璋——” “连璋!”连珣陡然似条疯狗般便欲跃起,两侧禁军忙持枪将他压跪在地,他发冠歪斜,形貌狼藉,却不住挣扎着呲牙,似要狠狠撕咬在场众人,临死奋力一搏一般,“连璋!山戎大军入境,王庭必定空虚,程渊若此时率兵拿下新王,彻底端了西境外邻,不日便要被派往北地强行取代霍氏,拔了心头刺!你那兄弟摆明与霍长歌情投意合,今日你亦免不了一死,古家旧怨难平,来年霍家悲剧重演,咱们四人地下再聚吧!哈哈哈哈哈,连璋!你甘愿吗?你情愿吗?!” 霍长歌闻言骤然抬眸,便与谢昭宁惊惶四目遥遥相对。 连珣一显疯癫之相,连璋便觉不好,果不其然,他防不胜防又被摆了一道不说,那疯狗将该说的不该说的皆在此刻通通倒了出来,却是将已被他刻意按下不提的霍长歌与霍玄恶意架在了火上,狠辣撕开了连凤举心底最深的疤与绝情的谋划,强行激将到欲拉诸人同归于尽的地步。 四下里再添哗然,形势愈发不可控制,连璋被迫站在了刀尖上前无可进、后无可退,霍长歌亦心绪难宁,五指扣紧丝弦,濒临绝境。 “死到临头,还有功夫操心霍家?想来往日永平宫中,你与霍长歌暗通款曲、私交甚密。拉下去,拉下去!”连凤举阻止连珣不及,急忙抬袖一挥,又见缝插针再泼霍长歌一头脏水,方匆匆下令怒道,“来人!把他嘴捂了拖下去!将姚家一族尽数押进天牢候审!” 霍长歌神色一凛,心知今日祸国罪名,她便是人不在场,怕亦是要背定了,否则日后连凤举又拿甚么由头着程渊强压霍玄一头,入主北地三州? 她心念电转间,正琢磨是否要与赫氏行险棋—— “陛下,饶命啊!”筵席后登时响彻哀鸣。 “哇!五哥,五哥!”一声小儿啼哭,年仅五岁的连璧突然撕心裂肺哭了出来,众人恍然循声去寻,这才发觉多方对峙之时,连璧被宫婢抱走躲在禁军人墙后,竟一声未发,此时方受惊恸哭出声。 遂有禁军躬身要将连璧一并抱了带走,连璧揽着宫婢脖颈踢腾双脚,挣扎扭动,哭天嚎地只不愿撒手。 谢昭宁明显动容间,却见太子苦笑一声,眼神凝滞中稍一躲闪连璋逼视,下意识阖眸又诵了经文。 丽嫔不忍垂目,连珩侧身将她虚虚揽住,却也不敢忤逆圣意。 “稚子何辜!”连珣见状厉声质问连凤举。 “却是为你所累而已。”连凤举不紧不慢,漠然下望道,“我儿决意谋逆之时,可因胞弟之故,有过片刻迟疑?” 连珣呼吸一滞,张口结舌,眼见那抱着连璧的宫婢一并被禁军请了走,他随之又被压着双臂转身往园外去,身后缀着涕泗横流的一众姚家人,不时便要跪地喊冤,捶胸顿足。 事态混乱之中,便难保清明神智,烈日半悬之下,禁军联防也未免要生疏漏。 连珣狼狈行过赫氏斜前方时,不着痕迹与她递去沉着一瞥,脚下再故意一崴,踉跄两步引了注意去。 赫氏右手扣着连珍,左手便不动声色往腰间一抹,正拔了三根毒钉夹在指间,寻了刁钻角度,欲配合连珣举动,窥准时机直袭连凤举,陡然有禁军自御花园外逆流匆匆奔来,手中紧纂一沓薄纸,面色仓皇难看。 “下臣求见陛下,有要事急奏。”那人额前见汗,着一身银白轻铠,俯身于玉阶下“哐当”跪拜,不待皇帝发问,已兀自便道,“坊间有民众无故聚集,肆意散播蜚语流言,更是煽动百姓闯——” “住口!不懂规矩的东西——”皇帝身侧那大太监闻言不对,忙截声阻他,碎步下阶自他手上抢过纸页便往皇帝身前小跑着躬身递去。 连凤举打眼扫过其上内容,眼瞳震颤,不待多问—— “报!宫外聚众闹事,百姓蜂拥涌入正阳门!”倏然又有禁军接连自御花园外纷纷抢入,一声叠着一声道。 “报!中都城外驻军营中官兵械斗,死伤惨重!” “报!左冯翊驻军拔营南下,与一队山戎骑兵在平陵交锋!” “报!右扶风方向已现狼烟,有千余山戎骑兵集结正越过渭桥!” “报!……” 那一条条战报闻之不寒而栗,合着姚氏哭嚎之声似轰雷掣电一般倒席园中,嗡鸣不绝。 众人今日一惊再惊,变故叠着变故,如此风云突变之下,仅惶然而无措,只觉眼下一切似真似幻,谁也说不清楚了一般。 形势急转,便是连璋亦一时难以招架,一副狐疑模样怔在原地,似信非信。 “山……山戎打来了?”有宫婢嚅嚅疑出一声,却是无人敢应。 果然—— 只,山戎来势怎能如此之快?霍长歌与谢昭宁远远眺过一眼,侧眸便去觑那公主,却见赫氏唇角讽刺一抬,却是垂落左手,以长袖隐去指间梅花钉,藏在连珍身后。 “逆子!”纷乱局势之下,只见连凤举身形一晃,玉阶之上竟站不住,他沉声粗喘,鹰目下眺,愤恨凝着面上骤显古怪喜色的连珣,咬牙切齿爆喝,“逆子——” “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似天地倒转,万山倾颓,周遭剧烈摇晃,林木狂摆之下,众人骇然尖叫中摔成一片,又有禁军嘶声来报: “报!山戎兵临城下,已在——攻城了!” ***** 皇宫外,中都城。 烈日西斜,申时三刻。 松雪别过霍长歌,便择了城中最高的一家酒楼,要了间三层临街可将半座中都尽收眼底的厢房,边与两名白字旗骁羽营卫交换线报,边倚窗远眺城中各处动向。 街巷中,前朝遗民仍在聚众煽动着百姓,到处堵了路,官兵与城民纠缠不休。 遽然,天地间轰然巨响,直达九霄,房屋突地震颤,墙头瓦片发出“簌簌”声音,“噼啪”摔落一地。 松雪一时不慎,险些跌出窗去,她把住窗棂抬眸,眼瞳一瞬皱缩:数枚形同巨石般的火球拖着耀眼长焰刹那划过苍穹,直直射中西面城门方向,落地轰然爆炸,砸出一副地龙翻身的架势来。 城内一时间地动山摇,雷鸣之声不绝于耳,城西火光冲天,浓烟遮天蔽日,半座城池忽明忽暗。 松雪愕然惊呼:“山戎攻城了?怎这般快?!” 他们分明已拖慢山戎南下脚步,又怎会—— 街上百姓骇然尖叫,摔得东倒西歪,便连北军亦哗然一片,面色惊恐,再顾不得这些人,转身奔往城西支援。 “天呐……是天要罚那皇帝了嘛?”人群中有背着锄头的农户突然驻足,仰头大惊,“火球,是天罚降的火球啊!” “那是——他们竟用了猛火油罐?!”松雪凝目望着那些形貌可怖的火球,茫然一滞转瞬震怒,脱口骂道,“丧心病狂!” 整个南晋原只凉州酒泉延寿县南山,曾记载采出过黑如凝膏遇火即燃的石漆,新旧王朝更迭之时,前朝节节败退之下,便有将领曾将石漆封入陶罐,再包裹以毡布、皮革、干草,制成猛火油罐,点燃后以投石机掷入晋军阵中御敌。 那猛火油罐火焰四射,落地爆裂似能摧山崩地,内里又流出石漆沾哪儿着哪儿,火势蔓延极快,迅疾便能燃出一片火海炼狱,水扑不灭不说,气味又有毒伤身,土地亦要因此损毁,种不得庄稼植被,损失不可谓不惨重,拼得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故,新朝初立之时,霍玄与程渊、古昊英便联名上请封禁南山石漆矿洞,禁采此物用于征战,却不成想,石漆绝迹十几载,竟于此间重见天日。 骁羽营到底是哪里疏忽了,竟能任由他们将猛火油罐押至中都城下?! “去寻你们白字旗营卫,组织掩护百姓撤离,再仔细有人趁乱开门迎敌!”松雪来不及细究,与身后同袍匆忙交代,嗓音脆而果决,“那猛火油罐中装有石漆,着人以湿帕蒙面,万不能以水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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