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起——至夏止。 周遭静过片刻,便宫人不由胆大偷觑连凤举,隐约更有低呼声此起彼伏。 “难道果真是前朝人?” “二公主与前朝人竟是被、被……” 连凤举如遭雷击般倏然瞠目,额前冷汗滑落,一瞬似堕索命噩梦之中,竟不敢回视赫氏那一双淡色眼瞳,他半抬于空中发号施令的左手猛得紧握成拳,盛怒而惊惧,双唇轻颤翕合:“赫、赫连……” 太子噤若寒蝉,下意识死死掐紧佛珠,一身梵语经文竟在艳阳之下摇曳出森然冷光。 连璋与丽嫔骇然对视,连珩亦心中骤起微澜,见丽嫔眸中竟有痛色一闪而过,后背倏得发凉。 当年之事,扑朔迷离之中又添三分错综复杂,内情本就经不住推敲。 只连珣不由喜形于色,压着一副阴郁眉眼不动,唇角忍不住微微提起,蕴着些微惊艳与色气。 正在此时,鬓发花白的都检点着一身步兵轻铠,尤显精神矍铄,竟亲率一队禁军自墙外佩刀涌入,踏碎一院烈日斜晖。 霍长歌闻声侧目,一眼便瞧见谢昭宁仍易着容,以一副不大起眼的面貌着了齐整的禁军服饰缀在队尾低头跑步进来。 增补禁军眼看又要列队往连凤举两侧守过去,谢昭宁急智间,装作一个踉跄,抬手捂着头盔正巧错步抢了太子与连璋身后夹角处的位置无声站定,闻见赫氏此言,霍然抬眸朝她眺去,又一眼于其身侧认出那抱着琵琶半遮面的霍长歌。 好一招“借尸还魂”并“釜底抽薪”再“一箭双雕”,稍纵即逝的时机中,又单刀直入切其要害,如此果决且行险,端得是霍式的雷厉风行,只—— 如此行事,他一时竟无法预料,事成之后,霍长歌又该如何脱身?
第64章 谋逆 “大胆狂徒!”连凤举身后大太监遽然上前半步, 面朝阶下赫氏尖声发难,“光天化日之下,岂由尔等肖小装神弄鬼, 信口雌黄?!还不速速放开四公主——” “——大陈元兴末年——” 赫氏却不惧其声威,将连珍锁在身前抵着, 掷地有声截他话音, 铿锵砸出几个字来, 震得那大太监不由哑声畏缩一顿,她方才在霍长歌眼神示意下,朗声正色又续道: “——晋将霍玄为使,替连凤举结哀帝以盟约:保皇族、利百姓,哀帝奉国玺拱手以让皇位,陈亡于晋。” 连珣隐在禁军人墙后,闻那惊空遏云似得一声, 危机四伏间, 偏首与姚家家主兴味挑眉。 “南晋清和元年,晋帝连凤举秘密迁赫氏皇族于京郊荒弃道观暂居, 着重兵把守, 以迁宫之名行囚禁之事!” 那嗓音凛冽刺骨, 似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竖着将光阴与谎言无情劈开, 剖出肮脏的人心。 “南晋清和二年, 百废待兴, 然国库空虚,晋帝与三辅贵胄征钱粮, 权臣反讨赫氏皇族为恩赏,古昊英与霍玄力拒而遭排挤, 同年举兵远赴北疆。” 那若腊月里冻过一遭似的嗓音,就响在连珍耳侧,压抑着情绪却掩不住悲痛得在娓娓道来一段错综复杂而又湮没无音的过往。 连珍渐渐停了挣扎,纵身陷囹圄,却哆哆嗦嗦倚着赫氏,转眸小心翼翼窥她侧颜,见她亦不过花信之年,心下骤起波澜。 “南晋清和三年,霍玄永驻北地,连凤举阳奉阴违,诏曰遵旧盟,分批将赫氏皇族遣往江南定居,却在哀帝走水路先行途中,命人凿穿船底,致哀帝溺水身亡,对外却谎称乃是海啸滔天打翻渡船所致;后又以孝期为由,令皇族迁徙之事暂行搁置。古昊英知其内情,诘责晋帝无果,自此君臣离心。” 太子周身一震,惊悸又怯,掌中似扣不住一串佛珠的重量,“哗啦”一声,复又抖出细碎响动,宛若催命梵音一般。 连凤举却再顾不上他,自四面八方的忖度目光中,面色难堪,颤抖双唇挤出一句:“住、住口……” “南晋清河四年,连凤举再度私违盟约,暗纵权贵出入道观,以□□赫氏皇族追欢取乐,为所欲为长达七年之久,纵有枉死性命,亦袖手旁观!” 那一声声、一句句,寒得锥心刺骨,只公正述其过往中曾被皇权刻意隐匿的枝叶,便犹如自黄泉之下泛起的审判,令人不由毛骨悚然。 连珩遍体生寒,虽将信将疑窥着连凤举,目光又不住试探似得在丽嫔与连璋间游移。 “住口!”连凤举陡然盛怒,却不料周遭瞠目结舌怔忡者众,竟无一人附和施压阻止赫氏。 连珣与都检点隔着半座庭院与一段禁军人墙,状似不经意间眼神交汇,都检点转眸稍往周遭禁军身上一带,再微微颔首,连珣便安心落意似得一扯唇角,越加胜券在握一般,闲适垂眸理了理袖口。 “南晋清和十一年,元宵节,连氏二公主无意闯入道观,亲眼目睹前朝遗民生存之惨状,回宫跪请面圣遭拒,为掩人耳目,晋帝谎以染疾为由囚其亲女诛于寝宫,又引西村痘疾投至道观,灭赫氏以疫病——” 连珩与连珍遽然大骇,齐齐侧首望向连璋。 “闭嘴,闭嘴!朕命你闭嘴!”连凤举倏得恼羞成怒连声爆喝,威慑似得振袖抬手一招,厉声下令道,“禁军何在?!” 话音即落,“唰”一下,他身前禁军人墙复又张弓结阵,箭尖寒芒齐指阵中赫氏众人,亦将连珍纳入射程之内。 谢昭宁沉湎中低“嗬”一声,随队列禁军整齐出枪,侧眸觑见连璋震惊而恍然神情,方才感慨原当年仍有许多内情为年幼的他与连璋所不知,愈加为古氏一脉的沦亡而痛心疾首,也越发为北地霍氏而忧心忡忡。 连珍不由“啊!”一声低呼。 丽嫔惊惶掩唇,美眸凝着她忧心如焚,却在此时又呼救不得。 “——古昊英欲与前朝遗民施以援手,却被围困于古宅中郁郁而终。后痘疾扩散至东村,致十户九空,亡——百余众。” 一时间,赫氏为刀光剑影围在阵中,却昂首挺立,不卑不亢亦不畏不惧,环扣连珍脖颈抵在身前,缓缓述完最后一句,作金石声。 她讥讽眺着连凤举,偏头扯出一副阴森可怖的笑意来,似追魂恶鬼般,压着喉头冷声道:“怎么,晋帝又要送女儿与本宫陪葬,杀本宫灭口了么?” “你是已忘记,五年前,清和十一年,本宫已死于痘疹瘟疫,尸身似病死的肉猪一般被人随意丢弃土坑之中,堆上木薪焚毁了么?还是——” “啊,倒是本宫忘了,你既能为斩草除根,将二公主活活饿死在寝宫——” “一派胡言!”连凤举瞋目切齿,肃声喝止,气急败坏之中强压一份难以觉察的惊恐。 旧事重提,纠其隐秘,许多内情原不该为外人所知晓。 故他心绪几番沉浮间,双手负于身后,十指骨节已攒得发白,方才堪堪维持住面上一派威仪与从容,却又不由眯眸睇着连璋,疑窦丛生。 “朕之二女连珠,乃嫡出之独女,”连凤举沉肩引颈做出一副长叹模样,竟转而语蕴七分慈爱,当众辩驳道,“柔嘉维则、和顺舒雅,素为朕所喜。然,上天未怜,其虽身娇体贵但命运多舛,及笄之年恶疾缠身,不幸短寿夭折于深宫闺阁,乃朕平生之大憾——” 谢昭宁隐着禁军之中,只不敢表露过多情绪,却忍不住垂眸为二公主所不值,她生性跳脱活泼,与“柔嘉维则、和顺舒雅”八个字从来毫不相干,只短短五载光阴,怕不是连凤举已描摹不出连珠真实模样? 连璋按着伤臂,闻言一瞬瞠目,心头霎似被冰锥狠狠凿了一下,又痛又冷,却是禁不住自嘲短促笑了一声。 如此言之凿凿又情真意切,怕是连他自己都要骗过去了…… 连凤举见状目光越发阴鸷而笃定,语速不由渐缓:“——岂能由尔故弄玄虚,乱做颠倒黑白之说,无故惊扰亡灵!” 霍长歌审时度势,窥连凤举神色便知他已疑到了连璋头上,果不出她所料,连凤举从不放心任何人,怕是他正笃定连璋才是那个“里应外合”的“里”。 他用疑心,将身边之人,一个个推向与他对立的位置,众叛亲离便不过是咎由自取。 霍长歌决绝眯眸,与赫氏当即使了个眼色,眼神蓄意一带,那赫氏眸光便在父子二人间迅疾打了个来回,心领神会,按霍长歌事先布局,再落一子。 “二殿下,此言,您信么?”赫氏得霍长歌授意因势利导,扬声冷笑,一语再诛连璋的心,骤然便与他发问道,“令妹死因为何,殿下怕是最为心知肚明吧?有些话此时不说,便再没机会讨要公道了!” “这些年里,你可有一日曾想过,要为母亲、二姐与小舅,讨回一个公道么?” 连璋耳畔似恍惚闻见谢昭宁那日诘问,乍然抬首望向赫氏。 赫氏一言出其不意,又一针见血,诡谲刁钻肖似霍长歌一贯行径,谢昭宁匿于人后,意外之下轻瞥连璋侧颜,却晓得他们手中再无多余筹码,霍长歌不过是欲孤注一掷,欲借机推连璋入局,将所有人俱网进其中,赌成败在今日一举,不忍又期翼。 清醒时梦、昏噩着梦,谢昭宁等今日已许多年,一时似有万般心绪涌上心头、又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但眼下形势未明,还不到他解开身份时候,只能苦了连璋一人直面他的亲父与君主,不禁感同身受。 众人目光聚集之下,连璋唇角轻颤,踟蹰间,赫氏再一语追来:“二殿下,令妹到底是因疾而亡?还是如本宫一般死于连凤举斩草除根、毁尸灭迹——” “放肆!”她话未说尽,连凤举已勃然震怒,戾喝一声,宽袖于身侧重重一甩,却是强留一线理智道,“刺杀皇帝乃夷九族之重罪,当行车裂!尔等既已行迹败露,先机已失,若此时放了四公主,朕便许尔等全尸,自行了断!倘再胡言乱语——” “本宫早已是孤魂野鬼,九族沦丧,又何惧生死?只可惜了四公主——”赫氏越发扣紧连珍喉头,只状似惋惜得朝连璋续又残忍讥笑,“——要与殿下胞妹一般,重蹈覆辙,亡于父手,与本宫一同陪葬了!” 西斜烈日下,周遭静得可怖,帝王之怒的威压已无声蔓延开来,翻倒的案几后,有人禁不住低声呻-吟啜泣。 “二公主连珠,死于以卵击石,引火烧身,无疾而有憾。时,因武英王古昊英意欲遵旧盟、守旧约,救前朝遗民于水火,却为虎贲营所围困,抑郁而终于古宅。” 寂静之中,忽有一道冷肃嗓音低沉响起,宛若西风卷着寒雪斜斜吹进了艳阳下的御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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