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枉了,儿子有父亲这张龙椅陪葬,不枉了!哈哈哈哈哈!” 死到临头,还能似条凶狠的鳄,呲着锋利獠牙,将能拖下泥潭之人纷纷咬着衣摆拽下去,慌而不乱,霍长歌斜眸眺他,又憎又感慨,若是再长大些,这位怕也是个厉害人物,只可惜,似敌非友…… 周遭鸦雀无声,连凤举眼睁睁瞧着连珣歇斯底里大笑大闹,竟一时哑口无言,他自心底仿佛悄然生出了丝丝缕缕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想拒绝、想否认,想眸光往四周潦草带上一带寻求片刻慰藉,又惧怕赫赫帝尊被撬动。 “报!”正在此时,又有禁军入得园中,径直绕过连璋,往连凤举阶下焦急跪道,“大量流民冲入内庭,还请陛下暂避!” 他话音未落,御花园外已隐约传来嘈杂人声—— “南晋皇帝不仁不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 “罪名一,背信弃义,肆意残害前朝无辜遗民,草菅人命!” “罪名二,忘恩负义,祸水东引戕害功臣亲族,抛妻弃子!” “罪名三,假公济私,为谋私立散播天花霍乱城郊百姓,天理不容! “罪名四——” 前朝遗民裹挟百姓已趁地动之机,突破宫中层层防线,朝向御花园拼杀而来,众人一路高声诵着《问罪书》,嗓音因激愤而尤显尖锐。 那声音起初只似从天边隐隐飘来,继而便如擂鼓般自四面八方汇聚于耳侧,一字一字重重砸下,避无可避,宛若九天之上降下的一场迟来的审判。 连凤举面如金纸,一时喘息艰难,神志似要在那敲击声中落败、崩塌、溃散,他最惧怕之事已然发生:他原是开国之君,合该百年之后,于百姓心中怀瑾握瑜、千古流芳,如今机关算计,却要落得晚节不保的下场? 连珣却越发笑得肆意张狂,他笑他父子二人竟如此相像——一番悉心筹谋皆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发冠“哐当”摔落在地,连珣散着一头长发,笑到搦拳锤地,一遍遍似不知疼般。 南栎却是泪水涟涟,在他身后痛呼一唤:“殿下!” 说话间,呼喝声越来越近,黑压压一片人潮彻底冲进御花园,被持枪禁军人墙死死堵在宴场前。 “陛下,陛下!”人墙后,有老媪满脸鲜血,悲鸣大喊,“五年前东村疫病,当真是陛下所为吗?!” 她话音未落,便有他人惨厉高声附和:“陛下,民妇娘家一十一口,皆亡于那瘟疫之中啊!” “……穷人的命也是命!可死,却不可枉死!” “今日,民妇便是来向陛下讨个公道!” “……” 事态一变再变,如今才到关键时候,眼下苦主集结一堂,倒叫连凤举再难诡辩。 这便是赫氏退而求其次,要连凤举赔付出的代价,霍长歌眼见她一封《问罪书》竟成引得众人前赴后继送死的罪魁,愧疚之下便也恍然,赫氏从不指望她能实现“连氏古寺之中日夜诵经超度,以着枉死前朝皇族安息”的许诺——那美梦缥缈而绮丽,可念而不可及。 故赫氏所求的,仅不过是“令当年冤情公之于众,大白于天下并手刃仇敌”罢了。 只东村之人又何其无辜,十几年前其亲友因连凤举私欲而亡,如今又要因赫氏所蛊惑再度送命…… 闯宫之路必不好走,能突破重重关卡到得这一步的,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求公道而已,连凤举骗得了一人,却诓不下众人,谢昭宁于再度阖眸诵经的太子身后,瞥见连璋虽拉扯唇角幸灾乐祸笑了一笑,神情却分明很是难过,似已能预见结局:他自己的、连凤举的,还有,这些人的…… 不时有禁军自四面八方调度赶来,更有弓手追击在后,几处夹击之下,便有人嘶声道:“皇帝杀人啦!皇帝又要杀人灭口啦!” 连凤举双手负于身后,十指骨节已攒得惨白,发出瘆人的“咯吱”声响。 一个“又”字,已激得他双目赤红;一个“杀”字,再将他摇摇欲坠的神志突然击垮,他双掌陡然松开力道,半舒展开,自愠怒之中似莫名平复了心绪,仿佛一瞬间置身事外、傍观冷眼,无情下眺眼前“众叛亲离”局面,愈发心如铁石般,竟生出“那非是所谓子民,不过一群不听话的蝼蚁,杀了便是”的念头来。 又或者,这念头存在许久,只不过得今日契机越演欲烈。 这巍巍江山,他乃主宰,早已无人可再审判他的罪责,前陈赫氏不能、古家姚家不能、霍家更不可能,又何况区区蝼蚁呢? “连凤举!如今知情者众,天下悠悠诸口,你堵不完!杀不尽!”赫氏见他神色不对,等的便是此时,不由痛快斥骂,故意火上浇油。 此言一出,霍长歌便知这副棋局已要走到尽头,果然—— 此起彼伏的呵责痛骂声中,宫外战报已无法绕过那讨伐皇帝的人流,送往连凤举阶前,禁军只能嘶声远道: “报!” “西、北两面城门皆连续遭不明可燃巨物袭击,黑火横流、水泼不灭,城防、民宅俱有损毁,西面最甚!城防军死伤近四成,左冯翊援军回防不及,京兆府尹行踪不明,太子府兵无令闭门不出,眼下城中再无兵力增援,且南城门方向可见一队山戎大军正在逼近,城下已架投石机,巨物轰城怕片刻又要来袭,形势危机,还望陛下示下!” 谢昭宁敏锐蹙眉,猛然便又坠入往昔旧事中,耳畔似有武英王教习年幼的他诵书: “……酒泉延寿县南山出泉水,大如筥,注地为沟,水有肥如肉汁,取著器中,始黄后黑如凝膏,然极明,与膏无异,甚臭,不可食。县人谓之石漆……”(注1) ——是石漆! 那石漆这些年已嫌少现世、知之者甚少,浮于水,当以砂石覆之,谢昭宁忆及此,便有焦灼难耐,心知若处置不当,城中灾情怕更雪上加霜,遂希冀窥向连凤举,盼他亲下指令救火守城。 却不料,连凤举合着那禁军裹挟着硝烟的战报尾音,威仪抬眸眺向阶下众人,面容因阴沉而显得些微扭曲,猝不及防冷酷朗声道:“今,悲逢皇嗣不宁、江山动荡,安内攘外、时有先后。” 谢昭宁一怔:“……?!” “二皇子连璋,五皇子连珣,伙同姚家与前朝余孽蛊惑人心、造谣生事,行大逆不道之举;结党营私,通敌卖国,更罪及祸乱山河,故褫夺皇子身份!数罪并罚,十恶不赦,按南晋律,当——诛!” 四下里骤惊,再度哗然。 太子低缓诵经之声倏得一断,谢昭宁于他身后震撼抬眸,难以置信般死死盯着帝王那宽厚背影:都道时移世易,与他们而言,五年前、五年后,却道时移世不易…… 连珩骇然脱口:“父亲!!!” “时,有三皇子谢昭宁、庆阳郡主霍长歌从旁协助、里应外合,现虽行迹不明,但罪亦不可赦,国难当前,可容日后再议。” 霍长歌闻言远横连凤举,不由冷笑一声,他那司马昭之心为连珣一旦戳破,便就坡下驴不再遮掩,恬不知耻得欲将眼中钉并着肉中刺一并拔除。 两世如一,死不悔改! “珍儿,莫怕!是为父无能,不得从你兄弟党羽手中将你救出,若你兄弟念及亲缘,自当放你脱困!”连凤举高高立于那玉阶之上,先行一招以退为进,再道貌岸然当众又行离间之计,颠倒黑白、委罪于人道,“如若不然,强敌压境之际,为父分身乏术,我儿倘不幸身陨于此,便为社稷献身第一人!” “陛下!”丽嫔惊恐万状,尤不能信他竟当众这般厚颜无耻。 连珍:“?!!!” 连凤举故作悲痛稍一哽咽,在前方流民凄厉哀嚎与呵斥叫骂声中,再慷他人以慨,凛然动之以“义”道:“朕当亲封我儿为护国公主,配享太庙!” 连璋却在此时与谢昭宁不约而同平静阖眸,双肩明显垮了下去,似终于放弃了仅存的期待与幻想,再无法面对这样的君与父。 连珍已然呆滞,虚眨了几下长睫,遥遥眺着连凤举,轻声呢喃:“父、父亲?” “果然,果然啊……”赫氏“噗嗤”一声,侧脸贴着连珍鬓发间步摇垂下的流苏,偏头在她耳侧,似嘲似怜道,“生做你们连家子女,命苦啊……” “禁军何在?!”连凤举言罢狠决抬手一挥,眯眸厉声道,“即刻捉拿连璋、连珣、姚家诸人与前朝赫氏,处斩祭旗!若有违令抵抗者,弓手列阵,杀无赦!” 那是连凤举排除异己的号角,亦是禁军不得不出征的战鼓。 只禁军得令面面相觑,不敢妄动,却是都检点统领身后禁军率先应声持枪,自四面八方高声呼喝中冲出,遇见姚氏族人与门客挣扎欲逃便立马毙之于枪下。 “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陛下!”有与姚家互结姻亲的年迈老臣躲避不及,受伤惊呼,这才确信皇帝当真起了株连的心思。 血光之中,连珣眼睁睁瞧着家主一声“救命”还未喊出,便腹部中了一枪哑声倒地,他随即似疯狗般“啊”一下狂叫跃起,披头散发撞翻左右禁军,三两步奔向南栎,捂住她怀里连璧双眼,慌乱后退中险些撞上连璋; 连璋抱着伤臂只双脚步法变换,腾转躲避刀兵左支右绌下,又执意护住背后连珍,那是他往日袍泽,如今却要挥刀相向,连璋五味陈杂间,伤臂不慎为枪尖挑中,禁不住闷哼一声; 更多人马朝着赫氏攻去,左侧舞姬结阵围赫氏于正中,赫氏手上扣着连珍行动不便、难躲刀锋,霍长歌翻转琵琶“哐”一声横扫近身敌手,以一己之力守住她右侧防线。 一时间,寒辉映着烈阳,到处晃出刺目惊心的光。 那原是他麾下袍泽,如今却充为了刽子手,谢昭宁此生唯余的至亲与挚爱,皆一瞬陷落在阵中,他心惊胆寒之下,屏息凝神远眺,却知尤在此时更冒进不得,他应信连璋尚有余力自保、更应信霍长歌身手卓绝,而他眼下唯一稳妥上策,便是等——他在赌天时,赌一个可供他出手并一击必中的契机。 那契机,就该来了…… “陛、陛下——”南烟跪在连凤举脚下,见状颤声方道。 “陛下!”丽嫔却骤然抢出一声,无意截了她话音。 丽嫔眼见场面险象环生,悬肠挂肚,周遭刀兵相撞的响动与喊杀声在她耳侧已交织成催命的符咒,她已再难置身事外,匆匆奔到阶下跪拜,仰头凄声质问道:“您是欲将自己的孩儿冤害殆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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