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心念电转间,便知连凤举心思: 眼下太子苦心经营十几载的“德君”名头危在旦夕,若不在此时除掉连璋以绝后患,待中都转危为安之时,便是古家旧部倒戈之日,更何况,他既在连凤举眼中已与霍长歌牢牢栓在一处,那霍家便要更胜于古家,成为连璋背后最大倚仗——那皇位,左右轮不到太子了。 杀了连璋,便要杀他,杀霍长歌,杀霍玄—— 谢昭宁眼神落寞微沉,心如擂鼓间,指尖又不动声色多加三分内劲,连凤举颈部出血势头已然渐缓,但“杀”后的字音反而登时堵在喉头,一截舌头合着血在口中上下弹动,却再无法囫囵吐出一字。 这天下万事万物,总是利害相伴相生,谢昭宁此举虽救他亦害他,却又恰巧全了在场众人的忠孝与情义,解了两难的困局。 “父亲?”太子哭得涕泗横流,见状只当连凤举伤重无法言语,遂侧耳俯身倾听。 连凤举后心一热之下,一道暖流若有似无自颈下注入四肢百骸,他恍然便如回光返照般灵台霎时清明,转眸死死盯着近在咫尺那一双蕴着悲悯与惋惜的凤目,顿时觉察出了异状,倏得认出了谢昭宁,不由毛骨悚然,与太子挣扎做了口型道:“谢、谢——” 连凤举此时方才醒悟,他这一命兜兜转转间,竟落在了谢昭宁手中?! 谢昭宁知他认出了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却只凄怆垂眸看他,神情八风不动,他左手伤重,鲜血自掌间刀痕中不断涌出,不时便浸透连凤举后背龙袍薄衫。 太子辨出连凤举无声之言,情急之下纳罕随之清喃:“写?谢?杀——” 谢昭宁?! 连凤举难不成想说——杀了谢昭宁? 太子出声便觉有异,不说“谢昭宁”连人都未在此处,便说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这“重”与“急”也万落不到谢昭宁头上去,但他无暇多思,太医监离此地不远亦不近,他眼见连凤举气息越加凌乱,手足无措,只转头不住催促高声:“太医呢?!去叫太医!太医怎得还未到!!” 太子一声接着一身,却将如堕梦中的霍长歌彻底唤醒,细眉不由紧蹙。 她晓得连凤举前那一声“杀”,旨在对连璋斩草除根;后那一声“谢”,却是认出了谢昭宁,只这颟顸太子不知其深意眼见便要错失“排除异己”的良机,但保不齐他待会儿晃过神来—— 霍长歌掀眸眺他身侧都检点与虎贲卫,却知此时再难对他痛下杀手,保连璋棋局赢面,正思忖,赫氏身旁舞姬亦自土崩瓦解的禁军围困中,窥得连凤举濒死模样,骤然凄声大笑,划破一园短暂静谧,与赫氏笃定道:“南晋皇帝要死啦!公主,皇帝真的要死啦哈哈哈哈!” 这一笑,又将禁军注意霎时拉了回来,“嗬”一声,众人愤怒之下,再度结阵出枪示威。 谢昭宁循声担忧望去,一双悲戚凤眸中隐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不知其中负疚、解脱还是如愿以偿哪个更多些,但那一眼似哭又笑却又无端端蕴着从容,却让霍长歌心中陡然松了一松。 “是啊,他要死了,南晋皇帝要死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是天要亡他,却是天要亡他!”赫氏缓过神来,爆出肆意狂笑,她背后伤处血透重衫,丹田又受掌伤,频繁动武气力已然不足,却自霍长歌怀中挣扎起身,着一身褴褛舞服,兀自往前走了两步,高举双手,转着圈痛快高呼,“我赫氏大仇得报!我赫氏大仇得报,苍天有眼啊哈哈哈哈哈!” 她似一只不断振翅的血凤凰,口中鲜血笑到止不住得涌出来,在垂落夏阳的余晖中翩然起舞,渐渐化去了那通身刻骨的怨毒,形貌壮烈而凄美。 连璋抱着啼哭不止的连璧,只回身侧眸沉默看她,心中五味陈杂。 连凤举失血过多,大椎穴又淤堵,头晕脑胀间,闻言气急又有口难言,紧攒着太子的手,一口气没上来,双眼一翻骤然仰倒过去。 “父亲!”太子骇然惊呼。 “陛下!”都检点见状却是急中生智,抬手一亮木符厉声道,“抓住她们,将嘴堵了!投往宫中狱所,等候发落!” 一声令下,禁军便“哗啦”一声持枪又要攻来。 霍长歌手中琵琶已失,一把拉回翩跹轻舞的赫氏,赤手空拳半掩在她身前,电光火石间已在脑中过了一遍自此处往狱所去的行进路线,定出数个可供逃脱的地点。 谢昭宁肩伤存毒,山戎即刻攻城,若她仍受困于此地或狱所,不说身份恐要暴露,亦要耽误大事,好在那狱所位置苏梅初入宫时便已踩点探过,她不若装作不敌被俘,途中再趁机脱逃去往宫外,等待与谢昭宁汇合。 眼下连凤举不死亦不活,连珣又已身死,她与赫氏当可止约于此,各行其是、各安天命,赫氏若仍欲殊死一搏颠覆南晋皇权、手刃连氏其余皇嗣,霍长歌便再无偏帮之理,遂霍长歌与赫氏四目相交一瞬,二人皆心照不宣一哂,自知穷途末路之下,也该分道扬镳了。 “连凤举当真要死了?”那赫氏倏得倾身附耳霍长歌,在禁军不断逼近与舞姬大笑声中,嘶声悄道,“我只听你说。” 霍长歌侧眸便见赫氏伤重,似无力般下巴搭在她肩头,双瞳已见涣散,呼吸间,胸膛贴着她后背剧烈上下起伏,似一只破损的风箱。 谢昭宁良善惯了,虽一掌伤了赫氏丹田,但下手留有余地,只她强行运气又伤了肺腑,频繁牵动心绪又于伤处无益,眼下不过拖着时日,若无有效救治,便与连凤举一般,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他、他会死的,对不对……”赫氏眼前阵阵昏黑,但仍止不住得哑声讥笑,笑声合着鲜血闷在喉头滚动,“我只听你说……” “……如果,如果你愿等一等……”那种颈伤不可能活,霍长歌忆起谢昭宁适才眼神,越发笃定,晓得赫氏怕也要死了,似哀似怜般,下意识抿唇斟酌了词句,沉声与她轻道,“黄泉路上,你若愿等一等、等一等的话,便能亲眼看见他。” 霍长歌自知赫氏罪孽深重,百死难消,因她达成所愿的代价是那成百上千枉死性命与随时便要坍塌的中都城垣,但她恍然间又似看见了前世的自己,借与赫氏利落捅出那致命一剑,方才换得手刃连凤举的唯一时机,便忍不住欲让她走得痛快些。 “……好,我等着。”那公主得霍长歌一语,抚慰一笑,气息却愈加凌乱,仿佛一瞬被抽干了气力,倏得趴在她背上,一手颤颤巍巍扯住她后腰腰封,才未滑倒下去,似已疲累到了极致。 禁军转眼攻至身前,那两名舞姬与赫氏心意相通,亦早已是强弩之末,见状奋力护在她二人左右以死相搏,留出片刻喘息与赫氏交代后事。 禁军重结人墙,谢昭宁身处高处,视线虽不至于受阻,但不得不强行按捺住频频回首侧眸的冲动,生怕引起都检点注意来,霍长歌心思诡谲又行为乖张,眼下复又受困,她下一步欲如何行事,他料不中又堪不破,难以配合,简直心焦如焚。 “……我瞒了你许多,知你心中怨憎,”赫氏余光探向身后那尸身血海,在兵刃相交的清脆声响中,呻-吟着与霍长歌又耳语,“对、对不住,我是要下地狱的……” 霍长歌知她已油尽灯枯,自己又盘算要“不敌被俘”,遂做出一副“师老兵乏”模样,似背着赫氏在原地苟延残喘一般,一动不动,静静闻她说话。 “北地霍氏,本宫再帮你一次,你也、也再帮帮我……”赫氏气若游丝间,忽然敛了笑意,愧恨中,正色祈求轻道,“这中都便帮我赫氏再救、救一救……它……” “只你能、能救它……” 霍长歌闻言意外一怔,不待侧眸,便闻她又飞快私语道:“观雪轩,内厢外的院墙角落,有一参天巨树,树旁的古松盆栽后,乃是一块儿活砖,挪开便有密道直通驿马所,毗邻含光门——” 话音未落,不待霍长歌反应,赫氏骤然在她耳侧发出“啊!”一声悲壮长啸,那啸声响遏行云、直上九霄,似在痛诉心底最后的苦楚,在场众人无一不惊骇动容。 丽嫔下意识捂住胸口,泫然欲泣。 “走!”赫氏借那啸声聚气,运力抓着霍长歌后腰腰封,学她适才动作,倏得将她提起,一把反掷出了人墙外。 谢昭宁始料未及,一瞬瞠目,险些扔下连凤举站起身。 霍长歌猝不及防腰间受力,整个人遽然凌空飞起,她呼吸一滞借力空中翻身一跃,越过禁军防线落地,正落在花园入口那尸身血海之中,抬眸便见合着那啸声余音,那两名舞姬似闻见了冲锋的号角般,合身朝着受惊的禁军人墙冲过去,决绝撞上枪尖阻那禁军追击霍长歌的步伐,凄厉大笑一声:“公主,属下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二人已抱着枪尖站着没了气息。 “好,好!”那赫氏眼见霍长歌已平安出得御花园,竟劈手夺了身前禁军长刀,几个转身间,又避开长枪围攻,她一双浅瞳遥遥对上霍长歌震惊杏眸,却是如释重负般,笑弯了眉眼,无声与她做了口型说:“快走!” “吾乃大陈赫氏——”她拼着最后气力,朝霍长歌奋力喊出似凤呖般的一声后,转刀利落抹了脖子,“赫月容!” 连璋一滞,抬手捂住怀中连璧双目。 连珍“呀!”一声惊呼,埋头连珩身后禁不住泣出了声。 谢昭宁不忍垂眸,却撞见太子肩头一缩,眼神闪躲,似愧似疚。 “你姓赫,名甚么?待你死了,可用我与你立个碑?” “再写个传?与你还没那般熟。” “吾乃大陈赫氏——赫月容!” “……” 霍长歌耳畔“嗡”一声,一时似有许多声音不住挤进来,她怔怔亲见一捧鲜血顷刻自赫氏颈间飞溅而出,随她倾倒身躯一同砸在地上,似那皇权之下降的一场泼天的雨,冰冷彻骨,雨落,她阖眸转身离去。 “抓住她!”都检点骇过一瞬高声下令,谢昭宁复又焦灼抬眸。 霍长歌于那宴前流民尸身中奔逃,脚下血海已凝得粘稠,似泥水般厚重扒在鞋底。 有禁军提枪行在其中左右翻捡,见有幸存者,便一并着人架出来欲往狱所关押,惊见霍长歌突出重围便提着兵器上前捉拿。 “公主!光复我大陈!光复我大陈啊!”路途中,甚有伤者浑身浴血,却仍挣扎探出手去,却是将霍长歌错认为了赫氏,仍要虔诚碰一碰她裙摆。 霍长歌步伐诡谲、身姿轻盈,似片叶子般飘来飘去,游刃有余便越过左右追捕,迅疾消失在御花园外,转眼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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