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随时会有将领应召入宫,连璋哭到失声,终倾泄干净了这小半日叠累出的惶惶,又得谢昭宁鼓励与安慰,乍喜还悲之下,终拈袖飞快抹了眼泪,抽噎中回复一贯冷肃的“二殿下”。 “怎这副模样?”连璋按着谢昭宁囫囵右臂,将他缓缓推开,憋着哭腔憋出这么一句克制的问候,仅几日未见,谢昭宁似清减了许多。 谢昭宁轻轻“嗯”了一声,见他已然好转,便掩住自己那跌宕心绪,只笑了笑,用他那原本嗓音温声道:“自凉州一路过来便觉不对,未免打草惊蛇,便着长歌与我稍改了容貌,混在姚家一行中,以马夫身份入的宫。我瞧见了你在院墙下留的印记,便知宫中确实不好,遂又改着了禁军服饰隐在队伍里。” 他掐头去尾,只一句话简述了经过,连璋却是莫名酸了他那句亲昵的“长歌”,不自在得揩了揩眼角残存的氤氲水汽,哑着嗓子不由又醋又疑道:“霍长歌还有这本事?她人呢?难不成扮做了宫女么?” 他正欲回忆一回忆适才宴上宫婢,却见谢昭宁一怔间忙摇头轻道:“她、她回了燕王府。” 谢昭宁从不善撒谎,可这谎他却撒得天衣无缝,宫中争权夺利,本就与霍长歌无关,更不能将霍家拖进去,且她名义上又在府里养病,遂他抬着一双清泉似得眸子祈求般看着连璋,连璋便也明白了,也——更酸了…… “你持我木符,以我关切庆阳郡主为由,先行出宫,改一身行头,换回本来面目。”连璋不再多问,只与他手心塞了一块儿木符,大敌当前,迅速收敛了情绪道,“待我见过列位将军,咱们待会儿燕王府中见。” “我也正有此打算。”他眼下多在宫中留一时,便多一分身份暴露的危险,不若出宫去,也好探查城中实情,谢昭宁低低应一声,轻笑着谢了他一谢,连璋“唰”一下又黑了脸,整个人醋得冒酸气,像个又要被遗弃的小孩子般欲争宠。 大战在即,谢昭宁啼笑皆非,未加分辩,接过木符转身便走,待出殿门时,却与匆匆赶来的几位城中将领擦肩。 谢昭宁不由顿足,执礼拜见,却是望着那几人背影微蹙了眉——衣冠不整,面颊红润,通身酒气合着脂粉气,味道颇刺鼻,却单单缺了城中此时该有的硝烟气息,怕是这个端阳节,几位过得是有声有色。 那皆是这些年来,揠苗助长拔上来填补武将席位空缺的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又飞扬跋扈,却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战场,亦从未带领过真正的士兵。 如今这样的将领裹挟着未尽的醉意,步伐不稳得正迈入御书房中,身姿似眼下的中都一般,摇摇欲坠。 令人不由担心…… ***** 谢昭宁顶着一张血迹斑驳的面容,适才打马奔出正阳门,便觉左肩伤处突然钻心似得疼,左臂已明显使不上气力,想来毒性正渐渐发作,待行至坊间官道,他便连神志也不大清明起来,额间冷汗涔涔,眼前一阵阵得昏黑。 谢昭宁不及放缓马速,骤然便有流民自一处民宅中斜着冲出摔在马前,道路两侧商铺原已空空荡荡,一片死寂,那人冷不防跑出来,原还险些惊到了马。 高头大马嘶鸣着跃起半身,谢昭宁下意识收缰,跳下马背便要去扶人,却见那人披着件脏兮兮的外袍,脸上抹着几道黑灰,坐在地上抬手按住他一臂,就势与他抬眸轻道:“姑爷,小姐着您赶紧回燕王府,事态紧急,耽误不得!” ——嗓音脆生生似莺啼,却是乔装后的松雪。 谢昭宁闻言果断应声,也不质疑分辩,遂收了先往城门前探查一番的心思,翻身上马直往城南燕王府疾驰过去。 这短短一程间,他肩上毒性发作得越发剧烈,似有猛兽趴在他肩头撕咬拉扯着皮肉、啃噬吞嚼着锁骨,疼得他半个身子止不住颤抖,嘴唇抿得发白方才抑住险些溢出口的痛呼□□,却由此得见赫氏到底有多怨憎连凤举,恨不得啖肉饮血、扒皮抽筋,甚欲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待到得燕王府前时,谢昭宁一身气力已快要被吞噬殆尽,他挣扎下马,右手捂着左肩,眼前几近不能视物,汗流浃背艰难上得燕王府前矮阶,靠在那厚重朱漆木门,抬手聚力扣门,门开,他险些便要摔进去,有人两臂一展正托在他腰间。 “下臣……” 谢昭宁疼得浑身打颤,半跪倚在那熟悉怀中,下意识轻轻笑了一声,却仍念着燕王府外驻有虎贲营的暗哨,挣扎着抬眸拱手,与那人禀明身份道:“下臣领二殿下令,特来拜见府内庆阳郡——” 话未说完,他已疼得再吐不出囫囵一字。 *** 王府院中,霍长歌原在廊下等谢昭宁等得心烦意乱,焦躁不住踱步,只觉时间从未过去得这般匆忙,两刻钟悄无声息便要过去,谢昭宁命在旦夕。 她知谢昭宁必会主动请缨出宫迎敌,亦该猜得到她若逃出宫去必该先回燕王府,但解药只此一颗,她却唯恐宫中调度再生变化,谢昭宁未自那两处宫门而出,解药交由骁羽营卫反而要出岔子,使得谢昭宁未能及时服下,便要于事无补。 霍长歌提心吊胆转来转去,实在无法,便自觉找了些事情来做,扮作素采,与厨娘和伙头蹲在廊下空地,以刀尖挑出些许府中侍从自城门前冒险取来的半盆石漆,屏息凝神,仔细端详。 那石漆似粘稠液体,牢牢扒住光亮刀身,流动并不迅疾,打眼一瞧,黝黑一片,也不透光,就着阳光细窥,又似能见暗绿色泽,像是一片沾了墨的肥肉。 霍长歌也是头次见得这传说中的物事,好奇探出一指抹着刀背小心沾了些许,又两指轻轻一搓,见指间阻塞感极重,滑腻不及猪脂膏,粘度又不及牛皮胶,低头凑近指尖轻嗅,扑鼻便是一股硝石气味,难闻得紧。 “属下已试过点燃,这石漆比之北狄牛油火箭厉害太多,水泼不灭,燃之有毒,以砂石覆之虽奏效,”那厨娘遗憾轻道,“但以城门起火程度,不过杯水车薪、回天乏术。” “万幸此战仓促,城外难修水渠引来八水倒灌中都,不然火烧之后再是水淹,一热一冷之下,那城门不待由外攻打,便要自行崩塌倒下了。”霍长歌闻言正与众人感慨,背后隐约有叩门声响传来,似狠狠敲在了她心上。 霍长歌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抬起一手按在胸前,随即骤然起身,心有灵犀般拔腿便往府门前奔跑过去,竟赶在外院侍卫抵达前,率先将门一把拉开—— “下臣……” 一道高大身影裹着橙黄色的夕照自门外登时踉跄摔进来,霍长歌只来得及伸手接住他,便见他挣扎抬眸艰难与她笑了一笑,似安抚又似开怀,凤眸灰扑扑黯淡无光,唇上齿印晃得人眼花心慌,哑着嗓音道:“下臣领二殿下令,特来拜见庆阳郡——” 他一句话说到尾处便已力竭,不由吞掉最后一个字音。 霍长歌嗅到他颈间浓重的血腥气息混着苦涩药香,心疼得眼泪止不住便要淌下来,只两个时辰功夫,他们便隔着一段御阶的距离各自跨过了一次生死,更仿佛已体会到了分离了千年万载方才重逢一般的心境。 霍长歌两臂在他腰间缓缓收紧,忍不住埋头在他右肩,将他半托半抱在夕阳的光晕里,这一刻终于心安。 “多谢,郡主她——”霍长歌抿着哭腔哽咽着又笑,在他耳畔轻声回道,“已等待许久了。”
第67章 白雨 霍长歌与身后赶来的府内侍卫, 将谢昭宁掺着去往内院厢房,途中摸出怀里解药,不动声色与谢昭宁唇间迫不及待塞进去。 谢昭宁也不多问, 乖觉张口咽下,上唇碰到她手指, 神情微微一怔, 红着耳根垂眸。 待进得内厢寻了桌椅落座, 再暗自调息片刻,便觉内息已然顺畅了许多,眼前也重复清明不少,谢昭宁心照不宣抬眸一瞥霍长歌,并不多言,只略略惊诧于她竟得赫氏这般信任。 那侍卫安顿好谢昭宁转身出去,将门带上, 安静守在外面。 “哐当”一声门响后, 霍长歌紧盯谢昭宁,见其面色缓过一瞬, 便要落下一颗心来, 扶桌与他身侧坐下, 正欣喜,眼神却又骤然不安—— 时局瞬息万变, 为达目的, 她与赫氏临时做下太多与谢昭宁初衷相悖的部署, 并屡次违背与他的承诺,着实言而无信, 问心有愧。 但生死里来去一遭,眼下时光尤显可贵, 只这般相对而坐,便已得来不易、千金难求。 霍长歌再不忍一刻分离,眸光不自觉缓缓上挑,忐忑轻昵谢昭宁,杏目扑闪,似愧似疚。 谢昭宁与她心意相通,见状不由五味陈杂,纷繁思绪涌上心间,心潮起起伏伏之下,却将“怪罪”与“责备”挤在了一边,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想与她惊叹连璋竟生有那样的勇气,不枉得武英王教习一场; 又想与她笑叹到头来谁也没有赢,不过两败俱伤而已; 他还想问问她是否原就布下了死局,若无逢生之机,便要英勇就义? 他亦猜测她也曾责罪他的自作主张、愚孝与愚忠,但话到唇边,唯化作一声后怕的喟叹。 因谢昭宁知晓,便是他不说,霍长歌也会明白,如同连璋未与他言明的那些心绪,但又与面对连璋时不同,他似乎更敢于在霍长歌面前抛却强作的平静与长久压抑出的从容,愿剖开内心的惊惶,袒露真正的自已与她瞧上一瞧。 他的恋人虽未及笄,但从不需任何人的支撑,原比谁都强大。 他亦容得下她的“行差踏错”,从不需她“白玉无瑕”。 而霍长歌也的确明白了,她凝着谢昭宁一双似敛尽世间美好的温柔凤眸,便觉他亦两世如一、不曾改变,确实从未怪罪于她。 霍长歌不由忆起那样不堪的前世,越发遗憾那时从未与他有过这样相知相许的机缘。 她眼眶骤红,却又禁不住抿唇弯眸,颊边梨涡深陷,甚么也不必再说,只拉着谢昭宁的手,珍惜得捂在两掌间。 谢昭宁便笑着倾身垂首,与她额心相贴,举止温馨而克制,却莫名勾得霍长歌险些落下泪来。 夕阳西下,斜晖温柔散进窗棂,橙黄色的光晕一圈一圈缓缓将二人绕在其间。 ***** 酉时四刻,苏梅自隔壁屋中捧着一身衣裳过来。 那原是霍玄于府上存的一套便服,王府落成之日便闭了门,备下的几套常衫也未曾穿过。 素采前几日闲来无事将其浆洗晾晒了,眼下正巧可借谢昭宁替换一二。 苏梅久叩房门不见应答,却又隐约闻得内里二人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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