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提着的一颗心,这才缓缓落下。 有太医此时着禁军匆匆背着自游廊一侧跑过来,众守卫不约而同往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通路来, “太医!”太子掐着皇帝腕脉转头急道,“陛下还有气息!” 谢昭宁便颇为识相得将连凤举交到太医手上,垂首退去玉阶一侧,小心避开南烟尸身,稍稍背对都检点。 那太医已上了年纪,医术自不在话下,见势颤颤巍巍俯身去瞧连凤举那颈间伤处,却是梗着喉头不知该如何说话:那步摇若一旦拔出,怕血流如注,性命便在旦夕间;可若不拔,也顶多再残喘半日…… 太医擦着额间冷汗,嘴唇嗫嚅只不言语,自药匣中掏出一罐金疮药来,往连凤举伤处抖着双手泼撒下去,与太子支支吾吾道:“殿、殿下先、先着人抬副载撵,将陛下平躺着抬回寝宫去,再做救治。” 此言一出,太子却似濒临溺亡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只当连凤举情况尚可,竟下意识笑了一笑,扬声着人准备载撵去。 丽嫔匿在连珩身后,见状翻出个宝相庄严的眼白。 连璋立在玉阶下,不动亦不言,连璧已靠着他肩头哭到昏死过去。 连璋眸光复杂得眺着连凤举半死不活模样,直到谢昭宁躲避载撵又往阶下退下时,似伤重脚步踉跄朝他撞来,连璋便下意识伸手将他扶了一扶。 两人掌心交错,谢昭宁掐住他小指一捏,像幼时玩闹一般,再抬眸,连璋便已认出他来,却是按捺住惊愕心绪与骤然升起的浓重的委屈,虽红着眼圈,喉头滚了一滚,但仍咬紧牙关一言未发。 有禁军飞快取来载撵将连凤举抬走,太子起身便要一同离去,都检点眼见皇帝一出大戏唱到终场无人收尾,见状忙出声提点:“殿下——” 他话未出口,已在园中等候许久的传令官还未出声,又有禁军一身狼藉自园外进来,踏着血海,一声急促的“陛下!”适才脱口,满目震骇下,却是眸光下意识转向了连璋,结结巴巴道:“殿、殿下,眼下城中火光四起,又到处弥漫刺鼻浓烟,南城门亦遭山戎炮轰损毁,形势、形势危机!” 那一声,将众人自混乱之中无情拉扯而出。 一场大戏堪堪落下帷幕,紧接着一场又要开锣。 在场众人闻言无不心惊肉跳,连璋却不着急应答,只平静眺着太子正要离去身影,唇角讥讽一抬,又冷冷窥着都检点。 太子便又转身回来,魂不守舍之下,与都检点对视一眼,得他眼神鼓励,这才期期艾艾道:“将、将城中五品以上将领皆、皆召来宫中议事,余下的——” 他似不敢正视连璋,踟蹰一息方又语无伦次道:“余下的,便交由都检点暂且打理,四弟、四弟将丽嫔与珍儿送回宫去,便来寻孤议事,眼下国难当头,二弟、二弟便先免去一切罪责,随孤来吧——” 他话说一半,已不由心虚,深知都检点必要留于宫内镇守,城中抗戎怕少不得便要派出连璋去,但兵权又不得安心交到连璋手上不说,名誉且与他亦暂时澄清不得,与连璋而言却是形同驴马似得对待。 太子无颜以对,只匆匆将此地驻守虎贲营卫迁走,逃也似得一路护送连凤举回宫去,都检点留下指挥禁军善后。 几番搏杀之下,人心已渐涣散,不时便闻宫婢忍不住泣出一声,搬出翻倒案几后的尸身来。 连珩迫不及待搀扶丽嫔与连珍离场,连珍小心翼翼踮着脚尖欲避开遍地横亘的尸身与血河,走到最后却是避无可避,绣鞋边缘渐渐沾染红褐,连珍眼圈不由通红。 陆陆续续又有太医赶来,连璋按着伤臂却是与身后谢昭宁道:“小兄弟护驾有功,既是伤重,不若与我一道走吧,着太医诊治一二。” 都检点闻言惊诧转眸,正欲上下打量谢昭宁,连璋却侧身将他遮掩,不动声色护着走了。 这几日宫中人员增补来来去去,谢昭宁那容貌虽说面生,却又古怪得肖似许多人,瞧着又仿佛未有那般得陌生,都检点虽心生疑虑,却又不能此时再怵连璋霉头——皇帝以污名杀不死他,太子又摆明拿他无可奈何,适才大好时机便让太子那般轻飘飘放过,当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连璋抱着昏睡的连璧,避开前来接手的宫人,转身欲出御花园,却是先于那两位已等得抓耳挠腮的传令禁军道:“山戎所用抛掷之物,怕是前朝曾现世的猛火油罐,火灭不得,需用沙土覆之,且燃之气息有毒,需着人以水浸湿棉布捂住口鼻。眼下火势正旺,山戎不便攻城,当务之急,便是将百姓先行移至安全处所,待到火势转微,山戎怕要自三方城门攻进来。” 连璋幼时与谢昭宁常一同在武英王府邸读书,又素来有过目不忘之能,谢昭宁自己都能记起的东西,连璋又岂能不知? 谢昭宁闻言心底快慰一叹,总归他们皆未忘记武英王的教导。 他静静等在连璋身后,侧眸眺着赫氏与连珣相隔不远的尸身,如今的御花园似泡在血池中一般,血腥气息不仅刺鼻还锥心。 帝王无情,谢昭宁又悲恸默哀,心脏倏得莫名慌乱一跳,他下意识便朝连璋犹疑瞥去一眼。 谢昭宁见连璋已妥帖交代完手下,转身与他使了个眼色,生怕他走丢了一般,他便又与连璋身后沉默缀着,压着一腔混乱心绪,手掌垫着袖子握住胸前那薄刃,忍痛往皇帝寝宫过去。 他们身后,残阳照血河,尸身叠累如丘,但——这一场端阳家宴,却终于在屠戮中……过去了…… ***** 御花园外,观雪轩。 自打霍长歌入宫那日起,便早做了打算,已事先着苏梅将皇宫各处摸索、打探得熟稔,再与她前世记忆合在一处,更绘了地图默诵,这才方便她今日遍寻值守盲区躲藏,似放风筝般将一众禁军吊在身后,轻松到得观雪轩。 待利落解决掉观雪轩门前两名守卫,霍长歌便闪身进了那院落,一路直往内厢去。 甫一入得内厢,便陷在氤氲胭脂气味里,霍长歌耳畔更似缭绕有缥缈琵琶曲。 她轻轻叹出一声,不及感怀,迅速躬身自那床下取出短剑与长鞭别在后腰,又随手捡了床上一件外裳潦草穿了,遮住背后兵器与染血舞衣,边打散一头发髻随意挽了个结,边三两步一跑一跳翻出窗,去往寝殿后墙。 那后墙角落处,正有一棵参天巨树,巨树后还蹲有一盆矮松。 因观雪轩时常荒废,嫌少有人进出的缘故,那矮松未被精心打理早已枯死,盆中泥土皲裂。 霍长歌隐在巨树下,躬身一敲盆栽后的青砖,果然便有空荡荡余音传来,她将那青砖沿着缝隙撬起来搬走,赫然便见一条黑黢黢的暗道通往地下。 霍长歌便越发感慨,心知赫氏人之将死既恨也悔,确实未曾诓骗于她。 她审慎抬眸探查,见左右无人,先自那矮松盆中捡了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子揣进怀中,方才果断沿着狭窄台阶钻了下去,反手合上青砖。 那暗道内潮湿闷热,落针可闻,憋仄得只够一人穿行,墙上连个烛台也无,显然已废弃许久,不似时常使用模样,怕连凤举亦从未发觉,不然早该封存了。 霍长歌摸黑前行,脚下只行不快,谨慎行过一段向下的阶梯后,转而又往上走,过不了片刻又向左折,待触到突兀横档的半堵墙面后再右行片刻,她辨着方位,只觉似乎离含光门越发近了。 前朝人当真是一脉相承得爱修密道啊,霍长歌禁不住忆起庆阳山郊前朝隐世那别院来,她与赫氏两世初见皆各怀鬼胎,结局却又有不同,那是个可悲又可怜的姑娘,清醒得做着自我厌恶之事,却只为献祭自己的灵魂与含冤亡故的亲人讨个公道,与她相似又不同…… 赫氏身侧或有死士,或有同盟,却无一人能真正走入她内心,知她深深隐匿的悲与苦,将她从一条阴晦弑杀的沉沦道前拉回些许,不至于行那般偏激手段,累无辜他人…… 与之相较,她霍长歌又何其有幸…… 霍长歌唏嘘之下,心头虽沉甸甸的,脚下步法却不由加快,待那甬道似已走到尽头,便有光亮隐约自砖缝间透出来。 霍长歌抬手摸索着身前门墙,运力一推,“轰隆”一声,便转开了一处暗门。 那门后原是一条空巷,正是驿马所后门的夹巷,偏僻小路平素嫌少有人来往,非常时候便也不费兵力巡视,霍长歌轻巧翻过矮墙到得驿马所,却见后院空无一人,午后暑气正盛,宫婢正躲在房内歇息 ,只群马无精打采窝在厩下杂草丛中。 霍长歌适才捻手捻脚穿过各宫停置车驾,欲从驿马所后门出去,骤然闻见有人正与那门后守卫道:“太子妃临盆在即,城中大乱,太子担心太子妃受了惊扰会动胎气,特着属下驾车遣太医往太子府中与太子妃诊脉。” 霍长歌闻言便又转身回来,在门前寻了一辆形制较为华丽的马车,打帘躲进了车内,自那半开的窗扇间眸光谨慎探向车外。 不多时,后门大敞,果然有宫人领着太医入内,挑了一辆形制朴素的马车扶太医上去后,又去马厩中牵了马出来套上。 那宫人正要驾车缓缓驶出后院时,霍长歌无声推开窗扇,自怀中摸索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石子弹出,“咔”一声卡住其中一个车轮。 那马车一晃顿住,驾车的宫人便停车下来查看,拧眉将石子踢开,又要驾车离去时,霍长歌闪身出去,飞快滑进那车底,牢牢把住那车底木格,便被马车带着出了宫。 潜行暗杀乃是骁羽营看家本事,霍长歌一路顺利出得宫门,待到街上趁车速减缓之际,她仔细探出头去,见车前虽然拥堵,车后却空荡荡一片,便安心松手自那车下摔落,顾不得后背被那一鞭一剑硌得眼泪都快流下来,迅疾翻身跃起,冲进路边人潮隐去身形,欲回城南燕王府。 ***** 酉时四刻,半座皇城火光冲天,浓烟蔽日,人人自危,城中到处弥漫刺鼻焦臭气息,熏得人头晕脑胀,想是那猛火油焚烧缘故。 “南晋皇帝不仁不义!天降灾祸!”不时仍有前朝遗民往来穿梭于街头,似疯魔般大喊大叫,却已无人顾得上他们。 有官兵撕了衣摆浸了水,以此蒙住口鼻,往脑后扎了结,自人潮中奔跑敲锣,引百姓往城东避难,霍长歌逆着人潮奔向城南,便见城南两侧街道已空无一人,极目远眺,隐隐可见赤火浓烟似狰狞巨兽张牙舞爪坐卧天地间,大张巨口无情吞噬着城门。 城北首当其冲,受灾最为严重,其次便是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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