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戎第一轮冲锋,竟悄无声息便折在了城门前。 谢昭宁率人遥遥守在巷尾,审慎远眺,只见火海铺陈半座南城,焦黑躯壳遍地,再静待须臾功夫,又一声沉重擂鼓,马蹄复又踏响大地,他身侧瓦片簌簌震动嗡鸣。 陡然,又是一队山戎骑兵狂声呐喊跃入城门,冲进火海,以人命勇猛开道。 谢昭宁冷静再挥手中小旗,屋檐两侧数千禁军“唰”一声齐齐张弓,寒芒汇成漫天箭雨,瞄准火墙尽处。 不断有骑兵精锐周身焚火冲出火墙,再惨叫中箭倒下,尸身叠着尸身,血河不及流淌便干涸渗进泥土。 残月在杀伐中缓慢爬上中天,无情俯瞰惨烈世间。 几轮箭雨之后,禁军已轮番射空箭囊,却仍阻不住山戎人源源不绝闯入城南,踩着同袍残躯铺就的通途,突破重重关卡,冲出巷道,直直撞上长街尽头守城军以盾牌与肉身筑起的层层人墙。 双方终于正面交锋。 “杀!”谢昭宁扔下手中小旗,大喝一声拔剑率众自屋檐扑下,左右夹击敌军残部。 他手中正是武英王那柄子剑,剑锋锐利划过异族脖颈,鲜血与月光流淌于剑身之上,又暖又冷,泾渭分明。 这是他的城——谢昭宁矮身避过骑兵自马上刺出的一枪,就势挥刃雷霆砍断马腿,再起身反手一剑刺穿骑兵后心,鲜血霎时溅落在他胸前——他从未一刻有过这般强烈的感受,这是他的城,纵他心心念念远去,亦不容外人践踏。 备战布局之时,他带人清理城前街巷,方知只短短两个时辰,便有多少无辜百姓受此无妄之灾,其中更有武英王府邸前那日复一日卖了几十年粽子的阿婆,白发灼得齐耳,四肢焦黑扭曲…… 谢昭宁下手愈发利落,剑锋于身前划开冷冽白弧。 撼天喊杀声中,涌入城中的敌军越来愈多,无情冲撞着城南防线,禁军已杀红了眼,却是守在盾阵前一步不退。 “轰隆”一声,远处传来熟悉巨响。 谢昭宁率众数次冲锋,卷在阵中身先士卒,难免牵动伤处,便心知霍长歌所料不假,此番山戎尽是好手,若非前个时辰布阵耗去他们半数人马,恐更要恶战。 谢昭宁不住旋身挥剑杀敌,闻声又担忧远望城西方向,散乱鬓发倏得一荡,便似觉察出甚么来,长眉敏锐一蹙。 他拼杀中间隙一眺,果然便见身前火海正朝东北方向明显蔓延飞卷,不由一怔。 “副将!”谢昭宁迅速权衡眼下局势,果决杀出重围,忙喊了人来顶上他位置,随即寻了敌人空马翻身而上,往燕王府飞奔过去,披风荡起弧度。 ***** 谢昭宁飞身下马,入了府门险些撞上步履匆匆的素采。 二人先后奔至霍长歌厢房。 “长歌——” 谢昭宁眼前眩晕一瞬,身形一个踉跄,下意识扶住门扇一顿,素采便抢了先,急急冲进去与霍长歌道:“小姐,城西陷落!” 霍长歌于沙盘前闻声回首,见状骇了一跳,忙先去搀了谢昭宁于桌旁落座。 昏黄烛火下,谢昭宁面色憔悴,额前冷汗涔涔,手指冰凉。 银白轻铠上更结了厚厚一层血泥,周身浸染焦腥气息。 “三哥哥?!”霍长歌探手便要去掀他领口,急道,“可是又受了伤?” “未曾,只牵动了旧创,不妨事。”谢昭宁缓过一瞬,已好了许多,按住她手便抬眸略有焦急道,“眼下起了西南风,怕是不久要落雨。” 霍长歌不由一怔,诧异反问:“中都端午时节,竟会落雨?” “是。”谢昭宁认真答她,“西南风起,电闪雷鸣,滂沱白雨来得疾,去——便怎么也得两个时辰后。” “落白雨?!”素采亦在一旁惊道,“盛夏少风,咱们战术如今皆依托火攻,若是改了风向又变天,怕要不好!” “城南情况如何?”霍长歌却是沉着先问谢昭宁。 “备战充足,”谢昭宁冷静回她,“可守。” “想来主帅未入城南?”霍长歌了然道。 谢昭宁摇头。 “亦未入城西。”素采自觉跟答。 “城北眼下如何?”霍长歌又问素采。 “……损毁近七成。”素采稍稍一顿,便嗓音脆生生得又续道,“城南靠山,城北依水,巨石运送城北不易,攻袭力度便不及城西,亦已有所减缓。” “那他只能入城西,就快了。”霍长歌闻言转眸却道,“西南风一起,那火便要烧到咱们自己,亦与抢攻城北不易,草原人更熟稔气候与风向,须臾便要觉察,便不会再攻城北了。” “可要抽调城北驻军往城西支援?”谢昭宁道。 “抽。”霍长歌同他点头,略一沉吟,与他正色道,“咱们变,山戎亦会变,这雨‘害我而利他’,一旦落下,便要失军心,故——” 她话未说尽,陡然一道青紫电光骤然映亮半个厢房,继而一声雷鸣,重如天神擂鼓。 三人闻声侧眸。 “糟了!”霍长歌疾步推开窗扇,瞠目一望,便见一条刺眼电光在云端起初若隐若现,不过眨眼功夫,便已漫天织成银白色的蛛网,兜头劈声砸下,“这也来得太快了……” 谢昭宁见状愕然,扶着桌面不由起身,手臂微微颤抖。 “三哥哥,你速回宫中。”霍长歌伏在窗前,眼瞳微颤,缓过一息便转身挑眸沉声,合着窗外飘入的潮闷气息,果决道,“素采,通知城北驻军变阵,再着人将城南骁羽营卫尽数调出,随我去城西。” “好。”谢昭宁道。 “是!”素采应声。 ***** 城西,霍长歌原设下相似布局,连璋远远手持小旗守在巷尾,但山戎显有防备——先锋闯出火海,便伏于马背,拖着曳地长刀,“咻”声中斩断路间贴地拉起的绊马索。 幸而城西战法有变,沿途十步一个高栅栏,看似堵了路,而栅栏间却是上铺了枯草遮掩的陷马坑,坑中又竖了尖利铁棘。 待山戎跃过高栏,便连人带马摔死在坑内。 禁军等在街巷两侧墙后,见状便往那坑中抛出酒罐和油桶,一支支火箭再远远射来,依葫芦画瓢渐次点燃大半城西,完成对山戎的首轮阻截。 紧接又有大队山戎骑兵骁勇入城,火海之中众人合力以长枪掀飞高栏,又无畏踏进坑道,以血肉之躯填平沟壑,为后继同袍开道。 而第三波冲出巷道火墙的山戎人,却在禁军漫天箭雨截杀中,引弓射出火箭反击。 山戎那箭头明显裹着浸过牛油的布,“啪嗒”落在屋檐上,便种出一点星火,风力一催,“唰”得铺开,禁军惊叫声中翻下屋顶,箭阵随即便被摧毁,竟轻而易举。 “不许退!此时离岗,按逃兵论罪,当场格杀!”连璋伏在巷尾,见状沉声大喝,挥舞手中小旗,发号施令,“守住哨位,再射!” 两侧屋顶上伏着的禁军闻言战战兢兢与火比邻而居,引弓张弦,对阵中,不时有人中箭惨叫摔落,一时竟落了下风。 南晋士兵为山戎毫不畏死气势所慑,遮天箭势一断再断,敌军却一鼓作气,在城外震天战鼓声中涌进一波又一波人马,前仆后继冲破重重关卡,眼见便要撞上巷尾盾阵。 连璋这才瞧出端倪,后知后觉——风,竟是悄无声息间起了风,西南风! 怪不得山戎亦复用了火攻! 不待迟疑,连璋被迫提前转换攻防之势,喊杀声中亲自率兵冲下屋檐迎敌。 皇宫在北,若西南风势不止,早晚要卷着火海北移,追在他们身后,摧毁城内防线。 山戎骑兵纵马居高临下,长戈伴着流星锤大有以一敌三之势,险将安逸多年的中都军吓破了胆。 禁军不由且战且退,被抵在盾阵前与山戎交锋。 火海由身侧倾斜飞卷而来,风中又裹挟潮湿气息,左右夹击之下,连璋挥舞长剑劈砍,心中越发不安。 骤然,刺目电光轰得斩下,连璋眼前一花,便有数柄长-枪窥其破绽,往面门精准刺来。 连璋骇然旋身躲避,又出剑相搏,冷不防仍有一抢追来,却见苏梅着一身暗紫武服,只在前后心与肩头覆了薄甲,尤显英姿飒爽,似从天而降般持一对分水峨嵋刺,侧身转他面前,“当”一声脆响中,替他拦下致命一击。 苏梅半副惑人容颜笼在火光之中,媚而冷,长发整齐挽在脑后,无一字多言,护在连璋身前游刃有余,一招一式快准狠,竟比连璋那半吊子武艺要强上许多。 连璋一时面红耳赤,似无地自容。 “多谢!”连璋一口气闷在胸口,杀伐之中,抽空冷肃致谢,却见苏梅手腕翻转,当胸一刺利落捅穿面前敌军,鲜血霎时溅他一脸。 “不必。”她随意回道。 连璋:“……” 城前源源不断又有敌军涌入,挤得街巷水泄不通。 猎猎风响中,火海越发追得近了,盾阵也摇摇欲坠,连璋只觉自己似站在一副巨大的磨盘里,被裹挟在杀伐中无法自如行动,只能左右挥剑劈砍,眼见禁军一批一批倒下,脚下血流成河,伤亡越发严重。 头顶不住有惊雷落下,周遭喊杀声震耳欲聋,连璋挣扎与身侧苏梅焦急高声道:“不多时怕要落雨!恐雨加雹子就在顷刻!” 他自幼长在中都,便对中都气候尤为熟稔:“如此白雨向来个把时辰不得停歇,怎么……” 连璋话未说尽,雷电当空已结成银白蛛网,噼啪作响。 “死战你的!拦不住的便放他们走,”苏梅却偏头莫名回他一句,“往皇宫去!” “甚么?”连璋大惊喊道,“谁的令?还是——” “小姐的!”苏梅一双峨眉刺已舞出残影,抽空不耐烦回他,“城北攻袭已停,山戎正俱往城西来!不下雨还能搏,倘若落起白雨,七千对三千你打不赢!再加城北两千你亦打不赢!但皇城里还有四千精锐!” “你在前面顶着,他们在后方便一动也不会动!阵法已乱,人心涣散,你拿甚么打?!” “不若把人引到宫门前!他们不动也得动!” “这是引狼入室!”连璋懵了一瞬,激动道,“疯了吗?守不住怎么办?” “这叫破釜沉舟!”苏梅于轰隆雷声中又杀一人后,以一道柔媚嗓音冷静回他,“守不住便一起死!哪来这许多废话!你若有法子你上啊?!” 连璋:“……” “死战!”连璋被她噎得一哽,险些一头厥过去,抱着一肚子火气,举剑顿时狂吼一声,“冲锋!”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3 首页 上一页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