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珍踟蹰眨了几下长睫,小心翼翼地抬眼觑她生母,丽嫔一副天生妖娆的眉眼久浸佛法,越发显出三分庄重来,裹挟一身浓重香火气息,和善朝她一点头,她便起身朝皇后盈盈一拜:“是,珍儿多谢娘娘。” 她姿态窈窕地披了大氅出门,却见永平宫外已乱成一团,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霍长歌一袭红衣躲在谢昭宁身后,肆无忌惮地笑,谢昭宁半张了手臂挡着她,与身前怒气冲冲的连璋不住低声在说话,阻他往前作势要揍霍长歌的动作,维护霍长歌的姿态再明显不过。 殿外的宫人紧张得上前团团围在他们身侧,生怕待会儿起了争执打起来。 连珍一时怔住,愕然瞪圆双眸,只觉这风雪已骤然变得大了,眼前模糊一片,甚么也再瞧不清楚,雪虐风饕,寒风刺骨得冷。 ***** 巳时,众人闹过一场,便拜见过皇后要各自散了,太子车驾巳时正时,便要在宫外候着连璋与谢昭宁,三人需赶在晌午前往古府一行——元皇后及其幺弟虽已仙逝,左右古氏宗室还在,礼数上仍要规矩些。 霍长歌依依不舍别了谢昭宁,她沾了满头的雪,发了一身的汗,南烟生怕她着凉,与苏梅压着她回侧殿,打了热水让她泡了澡。 南烟去与她准备换洗衣裳,霍长歌让热气蒸出一脸红晕来,红彤彤的,模样可爱又灵动,喜庆得似个红苹果,她趴在浴桶边缘,勾了勾手指让苏梅到得近前来,“噗嗤”莞尔一笑,显是开心极了,咬了咬唇又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你那些玉呢?挑出几块儿来,偷偷送去给谢昭宁,莫让人瞧见。” “前日闹着不愿给,今日又想主动送。”苏梅弯腰揶揄她一句,“小姐,你这心思也忒难猜了。” “有什么难猜的?”霍长歌理所当然地仰着精致小巧的下巴,“我这会儿心情好,自然怎样都行。” “瞧出来了。”苏梅妩媚笑道,“行了,那玉啊,那天你与四殿下先下车后,我就已经给三殿下了,好歹算来也是人家买下的,匀出去几块儿也应当啊。” “你怎么就料准了我会让你送还给他?”霍长歌悄悄“咦”一声,湿漉漉的长睫扑闪扑闪,可爱又娇俏,“你算卦啦?” “还用算卦?”苏梅亲昵地掐着她鼻尖,“你这脾气,越在意谁越爱朝谁闹,闹过后连心都想掏出来丢给他,我看着你长大,不晓得谁还能不晓得你?” “好苏梅,”霍长歌手指一弯,勾住苏梅的袖口,撒娇似地晃两下,一双杏眼光华流转,“好姐姐。” 霍长歌得了苏梅一语,越发心满意足起来,心头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喜悦似乎无处释放,人在水里又闹腾不开,憋了口气往水下一钻,自己跟自己闹着玩。 她前世让她爹宠得无法无天,年岁已老大了也未经俗世,于她爹羽翼庇护之下,窝在辽阳燕王府只专心当她的小郡主、大小姐,日子过得简单,人也简单,岁月如梭过,她却只平白添些岁数,除了带兵打仗旁的都不用计较,心境永远似个长不大的孩子。 后来家破人亡,被迫压着长大一回,嫁与谢昭宁后,整日困在府中,也不用常与人打交道,只暗中操控着旧部,又被谢昭宁纵得越发任性妄为,直把日子过成了一场蓄意要打的仗,往日学的兵法布阵,也全用在了他身上。 如今重活一世,一切还在她能掌控的范围内,没了那些仇恨与压抑,她骨子里原还是那个远离红尘俗世、没长大的北疆郡主。 南烟抱了衣裳回来,往内间里打眼一瞧,没看见霍长歌,疑惑问苏梅:“郡主呢?” 她话音未落,“哗”一声水声大作,霍长歌一口气泄完,从浴桶中“唰”一下钻了出来,水花被她带得冲天而起,一息后,又“噼里啪啦”落回桶中,清脆的声响似唱了一首快乐的歌。 “郡主,”南烟险些让她当头溅了一身水,遇着她这性子,人也一日比一日更放得开,竟啼笑皆非与她道,“别闹啦!” 霍长歌人靠在桶边,披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只弯着眉眼冲她笑。 ***** 巳时正,一驾由四马拉着的宽大马车等在正阳门外,前后禁军做普通侍从装扮随扈,似一副富家商户出行模样,并不多引人注目。 那马车外部虽瞧着朴素并无饰物装潢,通体却乃沉香木打造,裹挟悠远绵长药香,一两沉香一两金,只那车身已是价值连城。 马车内,正中支着一张齐膝小方桌,桌上又架着个雕工繁复的玉制香炉,炉中点着支上佳老山檀,气味温醇而厚重,似蕴有初春暖意,一缕袅袅娜娜青烟后,南晋太子连珏背靠车壁阖眸而坐,两手合十身前,掌心扣着一串佛家念珠——一百零八颗赤豆大小的沉香木珠圆润光滑,隐有淡远药香。 那太子约莫二十六七模样,内里着一身鹅黄长衫,外罩牙白大氅,大氅上以银线暗绣了大片的佛门八宝,打眼儿瞧来却似厚重袈裟模样,他眉目与连璋相似了七八分,却似被佛法浸润得更显雍容慈悲,两颊也些微丰润,唇方口正,大耳垂珠,颇有宝相庄严的意思。 连璋自宫门出来时,面色晦暗阴沉,衣摆下沾着厚厚一层薄雪,步履飞快,将谢昭宁远远甩在身后。 谢昭宁适才护霍长歌护得滴水不漏,生怕他当真揍她一般,那言行愈加令他着恼,脑后隆起的肿包也疼得他越发烦躁,一腔怒火简直无处宣泄,险些原地炸成一朵烟花。 “哐当”一声,连璋正怒火中烧,便连上车时亦做出了不小动静,往太子左手边沉身坐下,车厢随之摇晃。 太子不由睁眸,见他神情不豫,却是纵容轻笑,正要关切询问一二,却见他未及行礼便兀自靠着车壁冷脸阖眸假寐,两手互相抄在大袖中,一副生人勿近模样,姿态豪横而生硬,颇不留颜面。 太子笑容一僵,尴尬间,谢昭宁也上得车来,规规矩矩躬身与他作揖,垂眸低声淡然轻道:“太子安康。” 太子便又端庄笑着与他点头示意,轻抬一双古井无波似的眸子,一手半停空中,丰唇一动似要唤“起”,便见他已然落座自己右手侧,偏头撩开了半幅车窗,眸光往外探去。 太子:“……” 车内霎时寂静,车厢晃动间,已从宫门前缓缓驶离,一时只闻车轮倾轧过石板路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 太子愈发窘迫,眼神与那冷漠二人间沉默逡巡,竟似毫无意外般,一副习以为常神色,兀自收手回身,复又合十胸前,嗓音沉厚得念了声佛号后,指肚拨弄着手中珠串,垂眸诵起了一段《十地经》:“……众生身中有金刚佛,犹如日轮,体明圆满,广大无边。只为五阴重云覆,如瓶内灯光,不能显现……” 连璋阖眸假寐之中,后脑伤处与车壁不住磕碰,发出“咚”声闷响,他嘴角疼得抽搐间,便闻太子假模假样叹一声佛号,更加厌恶,又见他念起经来,简直怒火中烧,莫名便被勾起那日御花园中,那伤处罪魁祸首霍长歌贴身侍婢苏梅夹枪带棍以佛语嘲讽他的记忆来—— “‘心中有佛,则万物皆佛;心不清,则眼不净’。” “你能闭嘴么?!”连璋倏得大发雷霆,朝太子睁眸恶狠狠瞪过一眼,逾矩厉声喝道。 太子闻声周身一震,一怔哽住,话音断在齿尖,扭头瞠目结舌看他,嘴唇些微颤抖,面上一瞬煞白难看,似震惊极了。
第28章 古宅 谢昭宁愕然一滞, 也侧眸睨着连璋,见他浓眉倒竖一副火冒三丈模样,一时竟不明所以——他们与太子不睦已久, 自元皇后病故,左右这些年总是这般过来的。 太子屏息半晌, 缓过难堪情绪后淡淡释出一声轻叹, 兀自拉扯着唇角生硬一笑, 似格外纵容连璋这莫名而来的坏脾气,哑声讪讪轻道:“罪过罪过,孤竟饶了二弟清梦——” “佛在心中,不在嘴上。”连璋见太子一副平白受了欺辱却仍强自宽宏模样,简直犹如火上浇油,“嗤”一声嘲讽冷笑,毫不留情面续又脱口凌厉斥他, “你心不清不净不诚, 念甚么佛?!” 太子:“!!!” 谢昭宁:“……?!” 那一语似尖刀直直插中太子胸腔还搅了搅,太子闻言愈加骇然, 周身不住战栗, 刹那间似被连璋一语剥去了一层裹着佛家慈悲宽容的外衣, 眉心隆出竖字川纹,眼神中隐着蓄势待发的真怒, 双颊通红, 两手死死揪着佛珠两端, 胸膛上下起伏。 谢昭宁眼瞅事态有异,不由正襟危坐, 神色戒备,却见他二人豁然四目相对间, 连璋似只斗鸡般不依不饶,见太子虽怒发冲冠却又似无言辩驳,闷声长笑讥讽,斜眸不屑睇他,竟步步紧逼诘问:“怎么?我说错了?” 太子顿时目呲欲裂,两颊肌肉隆起,似金刚怒目一般扭头死死瞪他,车内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连璋却毫无惧意,唇角抽动间,又似蓄势待发。 “二哥!”谢昭宁倏得出声阻他。 连璋闻声一顿,转而冷冷睨着谢昭宁,却见他眼神申饬似得肃然凝着他,蹙眉缓缓摇头。 往昔旧事,历历在目,太子心中早已无佛,如今也只剩下一副唬人的皮囊而已,随时随地念佛诵经,原也不过是安自己的心,却——平白玷污了佛。 连璋未曾说错,谢昭宁亦心知肚明,只这话,他们五年前既说不得,如今,便更加说不得了。 谢昭宁一副凤眸虽生得狭长冷冽,似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却温柔敛尽世间的美好,干净又温暖,连璋怔怔瞧着他眸中浓重的担忧与关切已堪堪压过了那些陈年的积痛,竟一瞬察觉适才因他佑护霍长歌而生出的愠怒,正因这一眼在缓缓消散。 连璋凝着谢昭宁眼眶骤然通红,嘴唇反复翕合半晌,方才抿唇住嘴,斗鸡般得模样渐渐收敛,两肩微塌,仰头认命似得复又靠回车壁,一副闭眸小憩模样。 车内霎时恢复宁静,只闻太子压抑着呼吸粗喘几声后,垂眸沉沉摇头,丰唇轻颤间,似又无声念了佛号。 ***** 又行过约莫一炷香,香炉中的山檀只露出一小截燃着橘红火星的脑袋在外面,马车出了城门越发摇晃得厉害,道路愈加难走起来,再过得小半时辰,方才停在京郊古宅门前,谢昭宁侧眸于那帘缝之中窥见那扇深刻于儿时记忆的厚重朱门,眼神不由黯淡。 “臣恭迎太子殿下,大驾寒舍。”不待车身停稳,车外便有一道苍老嗓音骤起,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划破车内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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