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眸光一眺, 见太子面色煞白,朝着戏台方向忽然闭眸竖掌似无声念了句佛号,而谢昭宁与连璋二人正低头吃着烫锅,并未留心戏台。 皇帝这才冷声一笑,回皇后道:“傅先生?怕是有人用了他名讳,欺君欺到了朕头上,胆子也颇大了些。” 皇后只当自个儿一语引得皇帝猜疑动怒, 惴惴不安又懊悔不已, 便轻咬了唇思忖补救之言,不过一件小事, 若是大年夜里闹得如此不快, 倒是她的不是了。 皇帝话音未落一抬手, 正要招人前来询问,却让皇后按着他手背温婉劝了句:“大宴上呢, 莫动怒, 让他们唱完吧, 等唱完,宴散了再罚, 大过节的孩子们都在呢。” 皇后并未瞧出其中端倪,只以为皇帝不满那戏班子胡乱编排了个本子滥竽充数。 皇帝眯眸瞧她一眼, 暗藏审度之意,见她始终一副端庄贤后模样,眸子里一派诚挚,遂意味深长轻笑一声,便也不愿欲盖弥彰了,虽耐着性子复又去听戏,却仍抬手招了太监来耳语了几句。 那太监面色霎时铁青,忙不迭转身小跑离开。 霍长歌抬头觑了个开场便乏味得一摇头,心说这大过节的,都听的甚么乱七八糟的戏,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来来去去的,还不如着人念上一页《搜神记》来得爽快。 她适才垂首又去锅里夹了些吃食,身后头顶骤然有数朵烟花升空,“咻”一声后,“啪”“啪”接连几下轰鸣巨响,映亮半个夜空后又散做万千光点坠落,瞧着方位该是宫外无疑,想来是民间巨贾所放烟火以庆新年。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注1) 那景色璀璨夺目极了,一时间,阶上阶下众人尽数停箸仰头去瞧烟花,啧啧赞叹。 陡然,那戏台之上男男女女趁机扯下身上彩绸,露出缠在腰间的软剑,与那手持大刀的狱官一同转身跃下戏台,猫着腰在那明明灭灭的烟花掩映中,欲从流水长席间直朝玉阶方向悄无声息地奔过去。 “有刺客!”守在台下的禁军反应迅疾,见状冲上去拔剑相对,欲将人当场击毙。 霍长歌耳廓敏锐一动,于那炮火轰隆中,突闻一声兵刃划破虚空的轻响,她倏得抬眸转头,寻声望去,只见那戏台后,更多的伶人着一身粗布短打,从戏台后手持兵刃转出来,与台上众人一路往前与拦路禁军悍勇拼杀。 刀剑相撞,刹那擦出火花,“铿锵”刀兵之声大作,那些伶人武艺竟然不俗,被十几位禁军持剑围困,竟杀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 一名禁军被当胸踹上流水长桌,撞翻铜锅,热汤“哗”一声泼洒出来,有老人被热油溅到,吃痛大叫:“啊!” “有刺客!” “快跑啊,有刺客!” “护驾!有刺客!” “快跑啊!” 不知谁在席间不住大喊,阶下流水长席顿时炸开,有名伶人抢上前去,两手一抓铜锅双耳,将那锅里热汤直朝身后禁军当头泼过去。 “啊!”那两名禁军躲避不及被淋一身,烫得满地打滚,惨叫声顿时响彻夜空。 “快跑啊!”四百多名老人与随侍宫人见状弃席尖叫四处奔逃,那三四十名伶人就势混入人群,殿前值守禁军自行调配,兵分两路,一路横堵在殿前阶下,一路朝众人合围过去。 “快跑啊!往前跑!”人群里不知又是谁大喊一声,“跟着我!” 一时间,人挤着人、人跟着人,尖叫盲目疯跑,穿过长席直朝玉阶下过去,期间不住有人踉跄倒地,暖笼翻倾,笼中火炭铺洒一地,点燃地上毛席、织皮; 有人“哐当”撞歪长桌矮椅,瓜果菜肴摔落满地,桌上铜锅翻倒,滚烫牛油骨汤倾泄出来洒在桌面上,淌得到处都是,流到锅下的炭炉上,旺盛火焰骤熄一瞬,下一刻,便“噗”一声喷出一道道火舌,舔上长桌,贴着桌面遽然燃出一片火海来,与天穹上的艳红烟花交相辉映,却是一仙境,一炼狱。 只一息间,那阶下景象已惊动阶上众人,谢昭宁与连璋猛然起身,椅子“哐当”倒地,俩人相视一眼,心惊胆寒,离席便往阶下探去。 “啊!有有……是刺客啊!”连珍倒在座椅上不住颤抖,连珩惊地跳起来,连珣紧搂连璧,捂住他双眼。 “出了何事?!”晋帝负手而来,沉声立在谢昭宁与连璋身后,遥对阶下那混乱模样,勃然大怒,冷声质问。 皇后、太子与嫔妃让一众宫人护着也跟过来,皇后倚在皇帝身侧,手捂胸口,花容变色,满头珠翠叮当作响,颤声道:“这——这怎么——” 太子面色苍白难看,见状竟不忍阖眸,如菩萨低眉,颤抖着两手合十在胸前不住默念佛号。 “你守在这里,我下去!”谢昭宁不待回答晋帝,转头对连璋道。 头顶又是大簇烟花砰然炸开,轰响几声,连璋竟未听清他说甚么,一蹙眉,谢昭宁与他又比出一个手势,将他往晋帝身前一拉,撩开大氅下摆便要从玉阶上下去。 他人还在阶中央,便见四面八方的人倏然都惊恐慌乱地涌了过来,直直撞上阶下禁军人墙,“铿”一声,前排禁军整齐拔刀,一挥,鲜血当空喷洒,有老人嘶声惨叫倒地,谢昭宁愕然一顿:“莫伤——” “莫伤百姓!”晋帝推开身前连璋,面色阴沉,厉声喝道,“捉拿刺客!” 那前排禁军闻令刀口一转,只以刀柄刀背阻住人潮。 “抓刺客!”守着殿下的太监被挤在禁军身前,本资源由蔻蔻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整理亦动弹不得,不住尖声慌张大喊,“有刺客!来——” 他那一语淹没在烟花声中,一剑斜斜探出,横过他喉头一抹,那太监话音霎时哽在喉头,瞪着双眼倒头栽下,“噗”一声,颈部剑伤崩开血口,呲出漫天血雨。 他身后,自一众慌乱无措的老人背后转出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来,那少女一副瑶姬扮相,双眸阴冷,抬袖一擦剑刃,隐隐露出细白左腕间一块儿似鸦青色火焰般的印记。 霍长歌原还坐着没动,直待她从阶上眺见那刺客手上眼熟图案,惊诧一怔,方才杏眸圆瞪猛地起身,“哐当”一声带倒了身后木椅。 连珣半抱连璧,连珩架着连珍,四人俱离了席位往帝后身侧跑去。 “霍妹妹!快过来!”连珩回头不忘唤她一声。 “前朝人……”霍长歌柳眉蹙紧,眼瞳一颤,几不可闻得轻喃一声,思绪一瞬被拉回到前世里。 ***** 前世,小年夜前的一夜,甬道内无灯烛,周遭伸手不见五指,霍长歌挟剑跟着身前一人摸黑行过一段路程,推开一道厚重木门,钻出密道,方才进到一处点满烛火的厅堂之中。 烛光陡然射入眼帘,霍长歌敛眸稍闭片刻,再睁开,便见那密闭室内已站满了人,男女老少皆着一身黛蓝短褐,挽高左袖,露出腕间内侧一抹鸦青色的火焰标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厅内寂静一片,鸦雀无声,只闻墙角火盆之中木炭禁不住烈火灼烧,“哔啵”作响。 堂前正中主位上翘腿坐着个年轻女人,气度矜重华贵,发髻高绾,头插一支凤凰衔珠的金步摇,一双耳下配了副色泽光润如明月般的琉璃耳珰。 她不知冷似地着一身素白轻纱,腰间坠着几只银铃,白纱掩着肤色瓷白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寒漠然的淡色眸子,显出琥珀的色泽,眼型却温柔妩媚似两片柳叶,内眼角稍稍一勾,搭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勾得人魂魄微微一荡。 “庆阳郡主,”那女子一开口,嗓音像在寒冬腊月里冻过一遭似得凉,“久仰。” “不敢。”霍长歌抱剑身前,冷淡回她。 “什么庆阳郡主?”霍长歌身侧立时便有一五大三粗的男人粗俗“呸”一声道,“人家是南晋安亲王妃,安王的心尖宠——” 霍长歌不待他话说完,斜眸凛冽一睨,单手抬指卡住剑格,“铿”一声将剑挑飞出鞘,凌空握剑,手臂一转,剑身“咻”然一响,划过一道残影横在那男人颈前,剑上寒光一闪,她冷声便道:“找死。” 她手法奇快,沁凉剑刃紧贴那人皮肉,那人骇然噤声,禁不住在她剑下打了个抖,眼神惊恐。 “郡主息怒。”高位上的女子见状一改坐姿,往身后那鎏金椅背上斜斜一靠,越显雍容华贵,又以一把寒潭里泡过似的凉薄嗓音不疾不徐道,“武堂主不过想试探郡主一二罢了,毕竟这世间,嫌少有人愿舍弃荣华尊宠,尤其女人,更勿论,能决心弑君杀夫的。” “公主也是女人,父仇家恨在前,眼里可还能容下其他?”霍长歌冷然便道,“如此试探,也未免太折辱人了吧。” 她“呛”一下收剑还鞘,抬脚将那男人踹得一个踉跄倒地,于一众神态各异的陌生人间孑然一身却傲睨一世,凌然无惧,下巴微抬,眸光一一扫过那些面色不善之人,再一探那高座上的女人,沉声厉色道:“在下今日前来,不过是与公主知会一声,调动禁军的虎符在下已取得,三日后,便按原定计划,于小年宴上,安排人手放你们大陈人马入宫行刺。” “公主若是怕了,或信不过在下,倒也无妨,”霍长歌嗤笑一声,抬眼觑着那前朝大陈的公主,凉凉讥讽续又道,“在下一人杀得了连凤举,父仇家恨,本就不用假他人之手。” “既是如此,郡主为何又答应要与本宫合谋?”大陈公主诧异一问,一双冷眸不解睨她,疑惑之色顿生。 “哈哈哈哈合谋?公主怕是会错意了。”霍长歌闻言嘲弄朗声大笑,“在下只杀连凤举,至于趁机夺权、复辟前朝,那是公主私事,在下不会参与,在下不过是——” 她话说一半,低头凝着手上她爹生前那柄佩剑,眸光眷恋又挣扎,她狠狠一闭眸,再睁开时,眼神坚定,淡淡回那前朝公主一句:“——不过是感同身受,恨南晋入骨又势单力薄,杀得了皇帝,却推翻皇朝不得,借公主之手一举倾覆了它,于公主一个找回旧日家国的机会罢了。” 霍长歌言罢,抬臂将手上那剑凌空丢给大陈公主,眼神清亮无畏,坦然朗声便道:“公主若信不过在下,便着人拿此剑去廷尉门前击鼓,告在下一个通敌谋逆之罪;若是信得过在下,便携此剑三日后于正阳门外攻入。届时你我里应外合,假意拼杀之后,在下要公主于宴上交还此剑,助在下亲手击毙连凤举于我父佩剑之下!” 大陈公主抬手“铿”一下接了剑,又垂眸“锵”声抽剑出鞘,见那剑格之下正中、雪亮剑身之上,以小篆深刻一个“霍”字,遂定了心神,遥遥与霍长歌对视一眼,一双沉似海底的眼眸中激昂与愤恨一瞬交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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