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却眼神复杂,莫名一叹,仍是闭了双眸,两手合十胸前低呼佛号。 片刻后,殿墙外终于传来兵甲相撞的清脆声响,大批禁军辨明响箭方位前来支援,霎时进入殿前阶内,扭转战局,禁军灭去大火,分开赴宴老人于一侧,压着残余刺客跪在阶下,直面遍地尸骸,听候皇帝发落。 尘埃落定。 霍长歌抬臂收了长鞭在手,一转身,额上带汗,脸色微见苍白,远远冲惊魂为甫的众人虚弱笑了一笑,如释重负,身子一颤,人踩在阶中摇摇欲坠。 她左侧肩骨似断了一般,又疼又胀,血从刀口处不住流出,顺着她左臂滑落指尖滴下来,半边身子已有些微冰凉,四肢无力,神志趋渐昏沉,只凭一缕不屈意志拉扯着三魂七魄与肉身。 连璋抿唇不语,眼底幽深,急喘粗气。 谢昭宁却下意识屏息凝神往前一步,便见她果然侧身就要摔倒。 他疾冲过去,不顾手臂伤势,将她堪堪接在臂弯之中护着,温柔清澈的眼底可见疼惜之意,静静觑着她,嘴唇轻颤,想说甚么却欲言又止。 “十支箭,三哥哥。”霍长歌躺他怀中,长睫轻眨,与他甜甜笑出一对梨涡来,又挣扎仰头,直冲皇帝,有气无力得只做出个口型,便两眼一闭,偏头晕死过去。 “霍长歌!”谢昭宁扶着她肩头跪在地上,手上濡湿温热一片,沾的全是她肩上鲜血,嗓音禁不住颤抖,下意识轻晃她唤道,“郡主!郡主醒醒!” 晋帝就那样毫发无伤得立在原地,默然眺着晨起揪着耳朵喊叫穿耳好疼好疼的小姑娘,顶着入骨的伤,半身浴血,不哭不闹,躺在地上笑着喊他—— “皇帝伯伯……臣、臣,幸不辱命。” 夜风吹得霍长歌一身绯红深衣猎猎作响,她身上似是有霍玄的影子凭空浮起,年少时的霍玄亦是如此无畏无惧,手拄长剑,身着玄甲,视死如归,便连那双眼里的笑,俱是一模一样的清朗张狂。 “陛下,霍玄自为你的社稷生,自为汉家江山死——”连凤举那一瞬,似又看见年轻时的霍玄于乱军之中手持长剑挡在他身前,朗声笑着道,“无惧,有霍玄在,无人能伤你分毫!” ***** 翌日,永平宫侧殿寝室,霍长歌躺在床上人事不知,身上盖了两层厚重锦被,半幅帐帘放下,遮住她半身。 打从昨日夜里被谢昭宁抱着送回来,她便一直未醒,起初只是失血过多,昏昏沉沉晕着,用过药包了伤处后,又发起高热,一宿不退,脸色愈见苍白,额上渗汗,嘴唇上都翘了皮,只不住颤着睫羽偏着头,含含混混说糊话。 卯时,天还未亮,南烟慌忙去正殿请示皇后。 皇后心有余悸,一夜也是未睡踏实,闻言让她拿了木符去叫太医,又另差了人去请皇帝,自个儿披了衣裳起身,着人打了灯笼去侧殿。 南烟领着太医匆匆回转的路上,正遇到连璋与谢昭宁善后巡防,矮身一福:“二殿下,三殿下。” “嗯。”连璋抬手让她起来,手背上几道细长刀口已半结痂,瞧着她身后太医,沉吟半句,“可是郡主伤势——” “回二殿下,郡主夜里发起高热,”南烟面有急色道,“人都烧得说糊话了。” 连璋闻言与谢昭宁对视,便见他果然眉心紧蹙,脸色骤变,担忧神色不加掩饰,遂赶在他出声前道:“走吧——” 连璋不动声色横谢昭宁一眼,嫌弃一撇唇角,却是负手身后与南烟又续道:“——我们与你走一趟,瞧瞧郡主去。” 南烟又矮身一福道了谢,领着几人匆忙回宫。 众人进得侧殿寝室,与帝后行过礼便自觉垂首端端立着,也不出声。 太医去得霍长歌床前,半撩开帐帘俯身在她额头一试,又扒开她肩上衣裳,转身回了皇帝道:“想是郡主伤处出现肿疡,引出高热来,先用些药看看,该是不碍事的。” “不碍事?我家小姐身子本就不如寻常武人康健,霜降前才发过一次热,人险些就——”苏梅杵在霍长歌床头,闻言鼻头一酸,故意将担忧得话脱口一半,又骤然被她抿断,矮身一福,与皇帝告罪道,“奴婢失言。” “起来吧,霜降发热又是怎么回事?”皇帝抬手一挥,让太医开了匣子与霍长歌替换肩上的药,问苏梅。 “王爷忙着,应了要与小姐去山里抓红腹锦鸡养来瞧瞧却没去,小姐生辰里烦闷,便偷偷寻了酒好奇喝了又耍酒疯,纵马渡河要去雪山上,初冬河面的冰不牢靠,小姐路上坠了马滚落摔进了河、砸碎了冰,待救上来时,人都冻得僵硬了……”苏梅照着霍长歌进宫前交代的说辞,半真半假混杂了与皇帝回道,低头隐隐啜泣一声,“也是烧了一日一夜,军医束手无策,人险些就、就……” “的确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皇帝原正担忧望着床上躺着不舍人事的霍长歌,闻言颇有些无奈笑一声,“你家小姐吉人自有天相,既然那次挺得过,这次也无事。去帮着太医,与你家小姐换药去。” 苏梅应一声,起身撩开半扇帷帐,半扶了昏迷的霍长歌起来,退她肩头中衣。 她一动,站在床尾的谢昭宁便偏了头去躲,正对上连璋一双若有所思的眸,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尴尬一瞬,谢昭宁耳朵便红了。 帐里窸窸窣窣一阵,待那老太医换过膏药退出来,又从匣子里取了盒药丸递给南烟,仔细嘱咐一声:“温水化开与郡主服下,一日三次。” 南烟接过药转身出去熬水,皇帝撩开下摆往霍长歌床边坐下,兀自取了床头盆里的帕子,拧得半干,给霍长歌捂在额头上。 她一张小脸烧得通红,额发里湿淋淋全是冷汗,柳眉时蹙时放,小巧鼻头一抽一抽的,只一夜的功夫,圆润下颌瘦出了尖削的形状,瞧得就怪让人心疼的。 “妾身来吧。”皇后紧了紧肩上大氅,柔声道。 “无事。”晋帝淡淡道一句,瞧着霍长歌,突然感慨笑叹一声,“瞧瞧,这原就是燕王的女儿,才十四岁呐,就敢杵在朕的身前帮朕挡刀挡剑,比她爹当年还狂妄。她爹投奔朕那年,也已十八、九岁了。” “想来,也是老天爷格外偏疼姓霍的,给了他们这一姓氏人无畏无惧的胆量与勇气。”皇后温婉笑道,“前朝不也是有位霍姓的将军?年少敢为,有气敢任。” 皇帝闻言眸光幽深复杂,下手却轻缓地给霍长歌小心擦了擦额角上的汗,神情故作慈爱点头又叹:“是啊,天生将才,姓霍好啊。” 谢昭宁心头突得一跳,似是品出甚么要命的弦外之音,与连璋惊惶对视:前朝那位将才可不止年少有为这般简单,其身后亲族于其百年之后牵涉夺嫡争斗之中,是被诛了全族的。 谢昭宁胆战心惊地觑着晋帝神情,见他摆出一副似个疼爱小辈儿的长辈姿态来,与霍长歌擦拭前额、脸颊,又重新绞了帕子替她揩颈下,举止轻缓怜爱。 霍长歌昏迷之中脖颈受不住凉意一激,微一瑟缩,闭眼含混哼出一声,嘴角一撇一撇,似是想哭的意思。 “做噩梦啦?”晋帝故作慈善一笑,轻声再叹,“也不知你这胆大包天的丫头,梦里会梦些甚么呐?” 霍长歌梦里,又梦见了谢昭宁。 她以一副前世死前二十出头的模样,困在黑暗之中,往哪里走都出不去,走得累了,便撩了衣摆往地下一坐,一腿半蜷身侧,说怕也没多怕的样子。 倏然,她眼前一亮,便似前世死后那一瞬一般,有光束凌空落下,又“唰”一声碎成千万片四散开来,晃着流光缀在虚空中,似一堵璀璨光墙。 那墙前凝光凭空生出个颀长人影来,隐隐绰绰,只先出来个轮廓,霍长歌便站起身,抿出一对梨涡,调笑着朝他唤了一声:“三哥哥。” 她往前走了两步,仰头停在那人面前。 光华散去,谢昭宁头顶玉冠,着一身银甲轻铠,披一条猩红披风,腰间配了细雕成云鹤清峭模样的玉,脚下一双制式军靴,一手负在身后,一双狭长凤眸低垂,温和眷恋凝着她,唇边抿着淡雅又疼惜的笑,却是未应她。 “三哥哥?”霍长歌隐约觉出不对,又偏头试探唤他一声。 谢昭宁仍是未答,只那般温温柔柔地看着她,眼底似有光华流转,眼角隐约可见细微纹路,鬓间夹杂一丝银发,姿态端雅华贵间透着浓重的疲累与萧索。 霍长歌登时便明白了,她惊喜笑出一声,眼泪却倏得落下,哽噎着道:“谢……谢昭宁?”
第34章 幻梦 谢昭宁终于笑着点头应了她, 却仍未出声,只抬臂想替霍长歌揩掉眼角的泪,手伸出去, 又骤然停在她面前,慢慢蜷缩了手指, 缓缓收回来, 笑容微微僵硬尴尬, 眼神一瞬游移闪躲,一副不大敢碰她的模样。 “谢昭宁……”霍长歌见状再也压抑不住,恸哭出声,内心腾起的愧疚如同滔天巨浪。 她一把握住谢昭宁落下的右手,狠狠攒紧了他手腕还不够,另一手下意识也伸过去,与他五指交叉, 十指死死纠缠在一起, 她心疼得连哽咽都断断续续,只有眼泪“扑簌簌”地掉, 不住道:“……对、对不起, 对不起啊谢昭宁。” 谢昭宁仍是那样清雅温润地笑, 像是永远不会对她生气似的,右手让她双手主动握着, 眼中诧喜, 眼神温柔清澈中又裹着赧然, 耳尖转眼便红了个透。 “不哭了……”他被她握住的那只手禁不住微微颤抖,也终于出了声音, 轻而沙哑地说,“……我从不曾怪过你的。” “我知道, ”霍长歌咬着唇抬眸看他,眼泪越发落得急促,哭着又笑,“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便不哭了。”谢昭宁另一手轻抬,有些拘束得朝她抿了抿唇,脸颊染上一层薄红,止不住往下蔓延开,直烧到了衣领下,他手指微蜷颤抖,终还是以指尖轻轻点在她眼下,小心翼翼沾下颗泪,低声说,“我其实很见不得你哭,你凶也好,恼也罢,都比你哭要好很——” 他话音未落,霍长歌已撞进他怀中抱住了他,脸埋在他胸前,放声大哭,哭得双肩颤抖。 谢昭宁倏然一顿,表情空茫一息,僵硬让她抱住片刻,才不敢置信般回过神来,将她紧紧环在怀中死死锁住,颤着一手轻轻在她发顶抚了抚,一笑,终也是落了泪,溅在她发间。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如此拥抱,从未好好说过一句话。 “谢昭宁,谢谢……”霍长歌哭得话音断断续续接不上,却只来来回回闷声说一句,“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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