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梅话音落下许久,见她不应,只当她仍觉自个儿编了谎,也不恼,困意袭来,人便要犯困。 熟料她正昏昏欲睡时,冷不防又闻南烟似自言自语般轻声呢喃一句:“……会,会的。待到那一日,我定带南栎——瞧瞧去。” 那颤颤巍巍的话音里,隐隐约约似有哽咽,掩不住的憧憬与期待。 ***** 是夜,谢昭宁一觉睡得沉,梦里虽又见尸身血海与头颅,却眉目端肃,眼神坚定得遥遥与他们郑重拱手作揖拜别,起身后,人便也醒了,小窗透出室外一线晨阳,天已大亮。 连璋正靠窗坐着,整个人被笼在晨曦中,闻见响动,侧首朝他轻点了下头,紧蹙双眉舒展了半分,不情不愿低声道:“看来,那丫头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谢昭宁闻言惊诧——他那含糊一语竟是在说霍长歌。 “我,我有些明白你说的话了——”连璋抬眸望着窗外,语气冷淡中又裹挟明显的动容,“——她那样的,才是活着。” “不畏死,亦不畏生。” “可是,她又能在这宫中‘活’多久呢?” “母亲若泉下有知,晓得自己当年许下的婚约,竟成了绑缚霍家的幌子,又该何等的难过?” 他说到最后,隐约哽咽,语气却越发得讥讽,与谢昭宁掩不住痛苦地道:“这宫里,容不得活人啊……”
第41章 皇陵 次日, 初八,百官朝会。 散了朝,连凤举留下杨泽, 着他往书房一叙。 杨泽经一场风寒,人便消瘦了许多, 过年养过这几日, 便又恢复了些许气色, 只越发显得苍老,长须也愈加花白。 “近日突起了对弈的心思,只这满朝文武,却寻不出第二个与杨卿棋力相当的。”连凤举着宫人与他看座,又命太监拿了棋盘来,自个儿坐在桌案后,与杨泽笑着道。 “见笑了, 臣这一生, 原也就这一个念想,心思皆花在了这上面, 自然便比旁人精通些。”杨泽随之落座, 捋着一把长须也笑道, “况且陛下棋艺亦是高超,这天下能入陛下眼的原也确实不多。” 连凤举不置可否, 笑着一应, 执了白子先行一步。 杨泽长指探入棋盒中, 夹出一枚黑子,那棋子乃上佳玉石磋磨而成, 触手沁凉光滑,沉甸甸的, 随着“啪”一声落棋的轻响,他便闻连凤举沉声感慨,云淡风轻之中隐有试探:“若说擅弈,前朝皇族也是不差,朕自觉当日已斩草除根,却不料仍有漏网之鱼,暗地筹谋数年。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呐。” 知晓此事内情之人,如今已无多少活在世上,他这般骤然提及,杨泽便知其中深意,遂只神色如常行他的棋,亦从容叹得一声,模棱两可道:“事情真相还未查明,陛下稍安,人心叵测、巧伪趋利,历朝历代独独不缺这等‘扯大旗作虎皮’之徒,是否前朝遗族还未可知。对了——” 他话音一转,抬眸关切与皇帝轻问:“臣不便出入后宫,不知长歌那孩子伤势如何了?” “未曾伤及筋骨,眼下已无大碍。”连凤举闻言状似自责又叹,落下一子,话里有话道,“不然怕是与霍玄不好交代,他只这一个宝贝闺女,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他话音故意一断,杨泽拈着棋子的手微滞,复又老神在在“啪”一声落了子,捋须笑道:“霍家是臣,更是武将,为陛下生、为社稷死,那原是武将天职,哪有甚么交代不交代的,陛下多虑了。” “话虽如此,只霍玄养育这孩子到底花了不少心思。”连凤举却故作为难一笑,意味深长又道,“朕原听闻:这孩子先天不足,幼时体弱,险些活不下来。如今却身强体健,武艺卓绝,又胆识过人。若是男子,便当真能接了霍玄帅旗去,眼下虽为女子,却又巾帼不让须眉,比之男子竟毫不逊色。” “这事儿臣亦有所耳闻,年前往北地里走那一遭,霍玄也曾谈起。”杨泽闻出他言下之意,越发审慎,垂眸凝着棋盘,做出一副执棋思量模样,打趣儿似得缓缓轻笑,“霍玄那王妃身子本就不好,原是怀不上的,怎料霍玄倒是‘骁勇’,竟令王妃意外得了子。有了便想生下来,怕也是女人家的天性,到底是自个儿亲骨血。” “只那孩子幼时自怨自艾,情绪消沉,脾气也闷得古怪。王妃不忍,便想与她个念想着她赖好活下去,逼她习武强身原也是为锤炼意志,如此方才一年好过一年。”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深不深远尚且不论,决计是无法眼睁睁瞧着幼子幺折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倒底残忍,原也就是这么个意思。”(注1) “杨卿所言极是。”他话音即落,连凤举“啪”一声拍下一子,只淡淡一笑,却未再多言,只凝着那纵横交错的棋盘似若有所思,眉目却骤然阴沉。 坏了,杨泽余光瞥见他神色有异,这才倏得忆起过不得几日便是二公主忌日,如此当口提甚么“父母之爱子”?简直与扇连凤举两巴掌无异。 他赔笑落子,背后却濡湿一片,冷汗涔涔。 “太子这几日倒是愈加勤勉,于政事一途亦通透不少,想是陛下平日教导有方。今日朝会之上,太子竟能提出‘立春日百官迎春,二月二扶犁亲耕’的想法来,于笼络民心而言大有裨益,确实绝妙。”杨泽舒缓半息,沉着又道,捋须故作一副怡然模样,旧话重提,“可怜天下父母心,陛下为了太子,也是辛苦良多啊。” 连凤举闻言这才面色好看了不少,颇有些自得得挺直了腰身,抬眸笑道:“亦有杨卿之功劳。” “臣可不敢居功。”杨泽故意落错一子,与他卖了个破绽,亦状似一副开怀模样,抬头爽朗大笑,花白长须一抖一抖,“哈哈哈哈。” ***** 初十,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谢昭宁与连璋刑罚期满,也解除了面壁出来,大清早往皇后宫中请安去,正巧霍长歌也在,三人猝不及防碰了个头,便被皇后留了饭。 初一到十五,该吃甚么能吃甚么皆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尤其因着初一那场刺杀,整个年过得波澜不兴,阖宫上下气氛紧张而惊肃,皆在瞧着连凤举脸色过日子,无人敢僭越。 他们喝过一碗米粥便被撤了席,后续只上了些点心,霍长歌百无聊赖得便在皇后对谢昭宁与连璋的殷切慰问中,自行挑着点心吃。 皇后姚氏出自名门望族,宫中私设的小厨房犹善各种花式的小点心,日日供应不绝,霍长歌旁若无人得半站起身,眨着一双亮晶晶的杏眸,挑挑拣拣给自个儿迅速装了一小碟儿。 谢昭宁席位正挨着霍长歌右侧,与皇后说话时,余光不时稍稍一瞥她,便晓得这丫头虽瞧着能打又刁蛮,说起大道理又似个老辣的成年人,骨子里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点心只捡外形漂亮好看的,尤其是花朵模样的,颜色还要粉粉嫩嫩的,喜好颇为明显。 他眼底不由便蕴了笑意出来。 连璋不动声色斜觑他,眼神复杂。 “陛下的意思,今年十五元宵节便仍是早早闭了宫门,不允你们宫外玩耍去了,”皇后微微蹙眉轻叹一声,与谢昭宁和连璋道,“毕竟前朝这事还没个妥帖说法,也不知他们到底藏在了何处,花灯节人多,总得仔细着你们安危,遂只咱们御花园中摆个宴闹一闹便罢了。” 谢昭宁与连璋四目对视,见怪不怪,霍长歌竖着耳朵,倒是敏锐捕捉到那句“仍是早早闭了宫门”,心道果真如苏梅所言,元宵节是连凤举心中一根刺。 只,她原是打算借着十五出宫游玩的机会去探探前朝的路,如今却—— 霍长歌转头瞧了眼身后苏梅,微一思忖。 “娘娘,我这个随侍宫女苏梅,家中有个姐妹素采,一并随我来了京城,正住在我爹那王府中。我原是应过她,十五若是能出宫便着她俩见上一面,毕竟大年节的,她俩又从未分开过这般久。”霍长歌闻言做出一副为难模样,小心翼翼朝皇后轻声试探道,“既是如此,可否允她个假,着她十五早些时候出得宫门去,待十六了再回来?总归我身边还有南烟姐姐,不妨事。” 苏梅一怔,忙压下惊诧神色,随霍长歌话语垂眸,两手绞在身前揪住衣襟,做出一副忐忑又期待的姿态来。 连璋不由睇她一眼,眼神讽刺。 皇后微一迟疑,侧眸瞧了瞧霍长歌,又往她身后瞧了眼苏梅,也没立时答她,只先嗔怪一声:“你这丫头,原是一对姐妹,怎不将人一并带入宫中来?” “用不着那许多人,素采年纪小,原比我还不懂事些,我也是怕冲撞了娘娘与陛下,总归不妥帖。”霍长歌抿出颊边两只小梨涡,笑着不以为意道,“她平素跟只麻雀似得闹,也没苏梅贴心,我便不带她了。” “你也是多心,若论起来‘闹’,还有人能闹得过你?”皇后笑着揶揄她一声,见她认认真真瞧着自己一瞬不瞬,一对灵动杏眸里满是央求,便微微蹙了一对柳眉垂眸沉思。 谢昭宁见状便侧首与霍长歌使了个眼色,又与她轻摇了摇头,只霍长歌却装出一副未懂模样,也不理他,眨着双眼执着等着皇后回她话。 “十五那日怕是多有不便,既是有南烟在,你身侧并不缺人,不若便着苏梅十四白日里便拿着采买的单据出去,十六再回来。”皇后拗不过她那眼神,无奈道。 总归不是多大的事儿,卖她个面子,往后连珣的事……怕少不得也要用她。 “那是再好不过的,”霍长歌笑着起身行礼,“谢娘娘体恤。” “奴婢谢过娘娘恩典。”苏梅忙矮身拜了一拜,做出一副感激神情。 “起来吧。”皇后端庄温婉一笑,抬手一摆免了她们礼数,又转而与谢昭宁、连璋交代了十五那日宫中需注意的一些事宜,便打法他们与霍长歌一同出殿。 几人走出殿外老远,见周遭无人,谢昭宁脚步一顿,突然回身一打量苏梅,与霍长歌轻声道:“ 你又打甚么主意?” “甚么?”霍长歌见连璋还在,面色又颇不耐烦,便不愿与谢昭宁多说,只茫然抬眸,“三哥哥?” “……罢了,”谢昭宁如今越发不愿小瞧她,见她装傻便知她心思,只无奈道,“十五那日原是陛下禁忌,你既是不听我劝,非要着苏梅出宫,那日便仔细些,莫在陛下面前太过惹眼,小心引来祸端。” 倒又证明十五这日确实有问题,霍长歌闻言心道。 “是,谢谢三哥哥,我晓得了。”她抿出唇边一对娇俏梨涡,柔柔一笑,与谢昭宁、连璋行礼道别,领着苏梅往偏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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