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 “我今日已来得够久了,不便再与你多掰扯。”霍长歌窗前回眸,见他气息一变,似要说话,愤懑哼一声率先道,“三哥哥要我莫信你,可你又要我信前朝之事即使我置身事外,你一人亦能摆平。” “我来京城从不是为甚么婚约,而是待料理了此间事便要回我北地的。前朝如今亦是悬在我颈间的一把刀,你既要我将身家性命、北地安危一并托付与你,可你又说要我莫信你——” 霍长歌气急一跺脚,越发闹起来,怨怼中又嗔怒:“你自个儿听听你这话前后可能说得通?我便是已信你了信你了信你了!你奈我何?往皇帝面前告发我去?!讨厌不讨厌啊你……” 谢昭宁本是要再劝她几句,未张口便又让她噎得喉头一哽,她这夜里频频亮了底牌与他,如今这另外半张底牌也突然被她自个儿掀翻了强行给他看。 他心脏一时乱跳起来,心头盘桓说不出的古怪滋味,又酸又涩,又莫名能细品出隐约的甜。 他俩并未认识多久,平日里虽时常打打闹闹,却又哪里就能得她如此推心置腹了? 北地天高地广,人心便也生得宽阔,壮志凌云…… 原他再不愿,她骨子里亦流有这样的血脉,竟是他先前有眼无珠了…… “你——”谢昭宁耳尖烧红,心绪起起伏伏,胀得他胸腔间微微得疼,他下意识起身朝霍长歌走出两步,适才茫然出声。 “请个诸葛亮也不过三顾茅庐的功夫,我今日不想与你说话了,明夜我来时,你话想好了再与我说!”霍长歌只觉时辰太晚了,不愿再耽搁,苏梅回了一趟燕王府,必会取些药材配迷香,只那迷香药效不会太长,否则也易被察觉,一个时辰左右若她赶不回去,只会徒增变数,遂她冷哼一声截他话音,还连带色厉内荏地威胁了他。 她话音即落,抬手无声一掀窗扇,人已似片薄叶般瞬间飘了出去,谢昭宁竟来不及阻她。 寒风“咻”一声吹入室内,吹散一室隐在争执之下的旖旎,皎洁月光透过窗缝照入屋内,温柔笼住谢昭宁的半身。 谢昭宁怔怔凝着窗缝间露出的半轮圆月,心跳愈加得急且乱,半晌回过神来,方才温柔垂眸笑了一声,抱着怀中外裳,将那窗扇关紧了。 “今晚月色倒是美得很。“他心头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 没头没尾的,他又心道。 这丫头,他一时思绪乱七八糟,转来转去,终于又忍不住担心她,这般亮的月色下,还敢如此肆意妄为,视禁军城防于无物,当真艺高人胆大。 谢昭宁窗边怔怔站过片刻,又转回床边坐着,始终怀里抱着那外裳不放,手指下意识摩挲着布料上云鹤的刺绣,细细密密的针脚摸着麻麻痒痒的,那种感觉一路缓缓蔓延到了他心头。 他忽然便觉自个儿今夜古怪得很,好像连感官也随着心绪一并乱了起来。 他坐立不安得叹出一声,正欲强行定了心神躺下歇息,一侧身,便又隐约瞧见霍长歌仍坐在他床边似的,眯着双杏眸倾身,在他耳畔以气声轻轻唤他:“三哥哥。” 疯了…… 谢昭宁“唰”一下站起了身,哽着喉头艰难动了动,竟抱着他那外裳,怔怔瞧着床榻旁霍长歌适才坐过的位置,直直站到了破晓,一缕天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缓缓点亮了屋内。 谢昭宁便在那道天光中,仿佛明白了甚么。 ***** 翌日深夜,亥时定昏,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偶尔可闻北风呼啸。 谢昭宁长发以水蓝发带束了斜斜搭在左肩前,一身丹青兰的华服银丝杂了彩线,缀在左襟上细绣了只赤顶墨尾的云鹤静静立在水泊边,整个人虽坐在黑暗中,却亦现出明显温润清贵的气度来。 他怀抱手炉正襟危坐,围着圆桌守在窗前,桌上正中摆放的那茶壶里的水该是仍温热着,手边一杯清茶腾着缕缕白雾,挨着茶壶还摆放着一盘糕点,各个制成粉莲模样,好看得紧。 倏然,窗扇被人悄然掀开一道缝隙来,有身影“咻”一下随寒风一并吹入了室内。 他头也没回,闻见响动便无声温柔笑了笑,背对着那人说出口的话却是:“我若今日与你说,我心意未曾改变,你又待如何?” 霍长歌:“……” “你——”霍长歌身形还未站稳,便得他这么一句,当即便想恼,可“三顾茅庐”又是她自个儿说出的话,没理由与他现下就发火。 “我明日再来!”她闷闷不乐转身又去掀窗扇,虽强自压下一腔愤懑,但到底掩不住失落又想与他闹一闹脾气,嘴上便仍与他讨便宜道,“你就不怕我这频繁来去,万一让你手下巡夜抓了,你下大狱捞我呢?” 谢昭宁原听见她复又开了窗便有些坐不住,正紧张,生怕她当真走了,闻言唇角止不住往起扬,眼底笑意愈发得明显,便又八风不动,只沉了心背对她坐着。 霍长歌见他始终不应,自心头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酸涩来,重重“哼”一声,转头正要走,却见一缕月华清辉穿过窗缝,直直落在谢昭宁身上,霍长歌侧眸过去,倏然便觉似乎有甚么地方不大对劲。 她狐疑掏了火折子出来吹燃了,快步往他身侧过去,火光环着他周身一绕—— “你逗我?!你穿成这样,大半夜还与我备下茶水糕点,明明一副促膝长谈模样——”霍长歌简直难以置信,杏眸圆瞪嗔怒道,“学坏了你!” “平日总你捉弄我……”谢昭宁轻笑一声,替她吹熄了火折子,又拉开圆凳着她坐下,倒了杯热茶与她,又将怀中手炉递给她暖手用。 霍长歌一瞬羞恼,不领他情,故意越过茶盏,伸手取了个荷花酥。 那荷花酥层层酥脆,咬上一口,粉色莲瓣便碎成了渣,簌簌往下落,内里绵软的红豆绒裹着桂花的香气,是她最为喜爱的口味。 霍长歌将那口糕点抿在唇中,突然就不气了,怔怔想,他怎晓得自个儿甚么口味呢? 似乎有甚么东西稍纵即逝,霍长歌想抓又没抓到,那感觉古怪得很。 “你与我二姐并不相像,她不如你敏锐心细、七窍玲珑,”她正怔忡,谢昭宁猝不及防轻声却道,“她若被我如此捉弄,必瞧不出端倪,只追我身后打打闹闹,试图讨回场子,她直来直往惯了,总是忘却自个儿原是生在这红墙青瓦中的公主…… “幼时无人与她多加计较,可年岁渐长,规矩一层一层压下来,便将她压得茫然无措,总是说错话、做错事还不自知……” 他那话其实颇为唐突,暗藏深意原是想说二公主是真胸无城府,霍长歌却能见风使舵。 霍长歌品得出这层含义,却也不恼,只觉他话中蕴着浓重的哀伤,在哀悼二公主那一份错生在皇家的耿直心性,却未有贬损她的意思。 “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当年陛下对外宣称,二公主乃是出宫染了痘疾,方才数九寒天里不治而亡……”霍长歌似乎觉察出甚么,将手中那糕点放回瓷碟中,凝着谢昭宁,轻而郑重地问道,“她说错了甚么话?有关前朝的?” “你当真想知道?”谢昭宁与她黑暗中对视,见她郑重其事一点头,便沉沉喟叹了一声,“故事很长——” 故事很长,原得从新旧王朝政权交迭的那一日说起。 那一日,大陈的小皇帝去冠散发,着麻布衣,下罪己诏,光足捧着传国玉玺,在街道两侧百姓的注视中,一步步行过京城长街直至城东,下令打开了东城门,卸掉一身帝王的尊严,跪在连凤举大军前。 那小皇帝原不过是临危受命——老皇帝荒淫无度惯了,见连凤举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方才后怕,自个儿收拾了细软连夜跑了,将只十六、七岁的太子推出去送死。 小皇帝自知回天乏术,又不愿再起战火连累汉人百姓自相残杀,便自愿将江山交于连凤举,就此止戈,条件只有一个——连凤举需善待他赫氏皇族其余兄弟姊妹。 他们这一代皇族诞生于破败山河与战祸中,年纪最大的便是太子,十几岁的少年郎,还未来得及与老皇帝一般鱼肉百姓,骨子里还是良善与清白的。 故,小皇帝求连凤举放他们这代皇族一条生路,与他们一些土地田产,着他们自生自灭,也算是他身为长兄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连凤举应了他,接过传国玉玺,就此称帝。 新朝初立,事务繁多,连凤举分身乏术,便只先将前朝皇族迁往城郊一座已荒废许久的古寺中,着人看管。 赫氏祖上原有胡人血统,胡汉相融出的皇族各个容貌昳丽,彼时国库空虚,开国功臣数目众多,封赏不及,便有人打起了赫氏皇族的主意,竟请旨连凤举,求赏赐前朝皇子皇女为奴仆、家姬。 若放在它朝,这事儿倒也常见,可在连凤举这里,原是许诺过那小皇帝的,便不大好明晃晃将人送去臣子宅邸之中。 那时西戎北狄进犯不止,朝中正是用人时候,钱粮亦指着那些门阀贵胄一把一把往外掏,连凤举为求帝位坐得稳当,谁也不愿得罪,明着驳回了旨意,暗着便着古寺守卫为那些所谓功臣打开了寺庙后门,默许了那些人的私欲。 前朝皇族便在那座荒废多年的古寺中受尽非人虐待,被人剥夺了尊严踩在脚下肆意凌-辱,不断有人因不堪受辱而自戕,而尸体也只被偷偷埋在古寺后山,消息被层层瞒下,鲜有人知。 直到有一年正月十五,十四岁的二公主连珠出宫游玩,机缘巧合之下将此事彻底撞破。 她一瞬震惊于人性的丑恶,怀着一腔愤懑,回宫便寻连凤举上奏,不料却得知此事乃是连凤举授意,故意纵容为之。 二公主心性耿直纯善,三番五次跪请连凤举善待前朝遗族无果,反被连凤举下令囚于宫中。 前朝之事始终是连凤举心头一根刺,他虽应承小皇帝保全皇族,可前朝血脉若有延续,少不得日后便有人要打“反晋复陈”的名号卷土重来。 正巧城外那时有人患天花痘疾死去,连凤举唯恐前朝之事因连珠而走漏风声,便着人将那病患用过的碗筷偷偷携进古寺之中,换给了那些皇族使用。 患有痘症者,十有八-九会因此丧命,古寺爆发痘疾后,不出月余,便死成了一座空寺,一场大火后,再次归于沉寂。 为掩人耳目以及为那场突如其来的天花一个合理的缘由,气急攻心又染上风寒的连珠,便成了替罪羔羊,连凤举声称原是二公主城外游玩染了痘疾,又去古寺探望前朝遗族时,方将痘疹传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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