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上一代终归是上一代的事儿,单凭此一言,并不足以令我信你,但咱们相处这些时日,我也足以认可三哥哥品行原是这世上无人能及的宽和高洁。”霍长歌两手负于身后,于黑暗中,俏生生笑着与谢昭宁认真坦言道,“且那日书阁之中,我原能觉察出,三哥哥对北地故土是真心向往着的,那里既是你父出生之处,又是你父母身陨之地,纵你未生长于斯,那里却亦是你半个家园故土……” “我霍家还不能在此时倒下,三州还有失地尚未收复,如今外敌环伺、内忧外患之际,你必不会眼睁睁瞧着故土无故沦亡而无动于衷,我信你的——” “——是这个。” 她语音即落,已转身推开窗扇,便如来时一般,身姿矫健轻盈,似一片树叶飘出了窗缝间。 谢昭宁让她一语说得顿在原地,心头似被她一字一句不住狠狠得敲打,敲打出的涟漪往四肢百骸不住荡了过去。 “你不救她就让开!我自己去!” “二哥,二姐让我拦住你,她说我们谁都救不了她,昨夜我已去过了,救不了……真的救不了……” “你能眼睁睁瞧着她死?你能我不能!你贪生怕死我不怕!!!” …… “你与她说过甚么?你昨夜是不是与她说了甚么不该说的话?!为甚么她不愿见我?!” “谢昭宁!是你害死她!你是帮凶,你也是刽子手!你与他们都一样!” …… “……你必不会眼睁睁瞧着它无故沦亡而无动于衷……” 谢昭宁在窗前出神站了许久,眼前无端雾蒙蒙的,似乎有人影不住晃动,耳畔一时间又乱得很,有儿时与连璋的争吵,又有霍长歌适才那轻轻一语,两者交杂一处,吵得他头疼。 再后来,谢昭宁扶着桌面复又坐回桌前,只怔然对着面前一盘荷花酥,一动也不想再动,手掌无意识按在胸前,直直静-坐至破晓,那些争吵方才渐渐淡去,只回转霍长歌那清清亮亮的嗓音,似泉水击打在山涧间。 他恍然便笑了,眼底微有动容,似是终于有甚么地方松了一松,得到了些许的宽慰与解脱。 他于天光之中,比之昨夜越发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对着那盘糕点正中豁了一块儿的地方,轻声说:“谢谢……” ***** 今夜这月,倒不似昨日那般得清亮,只零散星光点缀在似浓墨般的夜幕中。 霍长歌趁夜回了寝宫,落地无声。 外间南烟正熟睡。 苏梅将迷香藏在香囊中,放在南烟枕边,自个儿拿帕子掩着口鼻,睁着眼守夜,见霍长歌回来这才收了香囊阖了眸。 霍长歌轻手轻脚解衣掀被,躺在床上时,还忍不住回想适才谢昭宁所说的那骇人听闻的旧事,她总觉那故事里似乎缺了些甚么…… 她辗转反侧半晌,倏然灵光一现,那故事里缺的原是——她爹霍玄与元皇后幼弟武英王! 当年攻入皇城的便是他们俩,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谢昭宁又向来敬重他二人得很,哪里需要用“陛下大军”来代替呢? 可疑得很。 ***** 卯时,天还未亮,霍长歌睡下没多久,便让南烟唤醒了,她睡眼惺忪茫然看她。 “郡主,今日崇文馆开课——”南烟见她一脸莫名,恍然便道,“郡主该不会是忘了吧?” 霍长歌乏得头疼,手指掐住眉心,缓过半晌才反应过来:今日正月十八,元宵三日假已过,确实该去崇文馆了。 “没忘没忘,”她强打精神,信口扯谎,“夜里没睡好,只发梦,一时糊涂了。” 她拖着疲累身子爬起来,南烟与她洗漱了,又拿衣裳将她仔细裹好,方才拖着她往外走,苏梅自觉留下,也不多话。 屋外天色仍似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寒风呼啸,似隐隐裹挟了细雪,抬头仔细再分辨,又好像是错觉。 霍长歌只觉两条腿犹如灌了铅,她身子骨本就没寻常人那般得强健,又大病初愈,仍略有亏损着,也不知是不是夜里来去两回冻着了,皮下贴着胫骨的地方隐隐跳着疼。 她强行提着一口气,一路挣扎进了崇文馆,便见其余人皆到齐了,唯谢昭宁的座位还空着。 霍长歌敷衍得与众人点了点头,解了大氅不由便想往桌面上趴,室内暖意一激,她越发困倦,忍不住无声打了个哈欠,又幸灾乐祸心道,既是连璋人也在,便不是因公务脱不开身,怕谢昭宁亦是忘了日子,人还未起身。 倒也是稀罕了,他那般规矩谨慎的一个人,原也有马虎的时候。 又过了片刻,杨泽也来了,过了个大年,他气色也养好了许多,脸颊略微红润,似乎还胖了,只一把上羊胡子又花白了些。 杨泽往台上一坐,抬眸便见霍长歌趴在桌上,只露出双眼睛在看他,他神情肃然中又现出明显的忧虑,霍长歌便晓得前朝那事他已知晓了不说,怕连前朝此番目的他也猜了出来,才会如此担忧她,却不知她原还未料中另一层——她救驾一回,刀却白挨了,连凤举越发疑她霍家了。 霍长歌与他宽慰笑了一笑,稍稍坐直了身子,一手托住下颌,强打了精神听他授课。 十五月圆之夜,一出“二公主鬼魂皇陵索命”闹得人心惶惶,过去了三日还未有明确说法,几位皇子公主到底与二公主血脉相连,课上便始终心不在焉,模样俱是没精打采的,倒衬托不出霍长歌的疲累困倦了。 连珍还时不时痴痴眺一眼门口,怕是在等谢昭宁。 一堂课罕见的沉闷。 霍长歌手托腮听了一会儿,眼皮渐渐沉重,正忍不住要睡过去,恍惚闻见似是谢昭宁与杨泽在说话。 她挣扎着抬眸,果然便见谢昭宁仍着夜里那身丹青兰的衣裳,正羞愧得面色通红,与杨泽低声告罪来迟了,想来非是起身晚了,怕是压根儿就没睡。 杨泽见他眼下乌青一片,只道他因二公主之事歇不好,挥手让他落座,也不愿多追究。 谢昭宁转身便见霍长歌左手捧脸支着头,冲他揶揄地笑,杏眸微弯,似第一对月牙般,眼神虽困倦却清清亮亮的,俩人心照不宣四目相对一瞬,谢昭宁便红着耳尖移开了视线,却正巧让连珍抓了个正着。 自谢昭宁进屋,连珍眼珠便似黏在他身上,见状倏得警觉,敏锐觉察似乎他与霍长歌之间暗潮涌动,有甚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与以前不一样了。 连珍紧张得不住频频转头瞧谢昭宁,下意识便想哭,搅扰得其他皇子也忍不住回头往后看,诧异她的古怪行径。 “你到底在瞧甚么?”连珩半身往前一倾,与她耳侧诧异悄声一问。 连珍面色霎时羞红,也不答。 连珩越发茫然起来。 谢昭宁坐在霍长歌前面那桌,将大氅随意搭在腿上,霍长歌便倾身往他领口飞快嗅了一下,低声在他背后道:“三哥哥,你身上是不是有香囊?都换过衣裳了怎么还是有桂花味儿?” 谢昭宁肩背一僵,后颈“唰”一下便也红了:“别闹。” 他头也不回道。 霍长歌险些“噗嗤”笑出声,额头抵在桌上,肩头不住耸动。 连珩倒是没瞧出甚么来,只觉霍长歌往日时常捉弄谢昭宁,已见怪不怪了。 连珣亦还是那副略有邪气的模样。 连珍面色陡转青白。 连璋却瞬间黑了脸。 ***** 一堂课就这样过去,一屋子人心思各异,这当口上杨泽似乎自个儿也心神不宁,稍不注意便略有出神。 他隐约觉得如今像是山雨欲来的前夕,心中说不出的不安稳,便也不愿为难一众半大的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过去。 他到了时辰合上书一言不发便先离开,也是罕见,留下一屋人面面相觑,愈发忐忑起来,俱仍坐着未动,只连珣起身慢慢悠悠整理了衣袖,似是即刻要走了。 “你伤处可长好了?”连珍冷不防闻见身后谢昭宁温声道。 她起身应声回眸,便见谢昭宁果然侧身正与霍长歌说着话。 几日不见,霍长歌莫名有了些明显变化,似是恍然间便脱去了大半的稚气,眉宇间矛盾得交织着睥睨与从容,面容体态虽仍有些显小,不足十四岁模样,但气度却像是虚长了几岁,越发若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般。 连珍心头当下便打了个突,略微茫然无措,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让她有了如此显眼的转变。 “没有,我晓得你想说甚么,尚武堂我不去了,三哥哥帮我与状元师父告个假,我回去歇个觉。”霍长歌旁若无人得伸了个懒腰,姿态慵懒闲适,与谢昭宁一问一答间,话回得又颇随性自然,眉宇中蕴着盈盈笑意,道,“更何况,你箭还未给我呢,我去了射甚么?” 她肩头上的伤虽然已无大碍,但到底不便发力,还是得再将养些许时日才行。 谢昭宁一瞬啼笑皆非,见她这竹竿跟他敲得没完没了,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心里隐约还有些受用。 “嗯。”他只淡淡应霍长歌一声,情绪虽瞧着没甚么太大起伏,但起身离开时,眸光却不由又往霍长歌面上转过一圈才挪开,竟是有些恋恋不舍似的。 “轰”一声,连珍只觉当头一道晴天霹雳,她眼前倏然一黑,眼泪争先恐后往下落,身子也摇摇晃晃站不稳当了。 “妹妹你这是——”连珩率先察觉她异状,忙出声询问。 连璋正眼神冷冽瞪着谢昭宁,示意他赶紧往外走,莫与霍长歌多交谈,俩人闻声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又听身后霍长歌“嗷”一声痛呼,嗓音霎时压过了连珩。 “嘶——快快快!”霍长歌突然一条腿半悬在空中,右手颤抖扶住桌面,眼泪“唰”一下飚出来,疼得龇牙咧嘴道,“快把南烟姐姐喊进来,我腿抽抽抽抽筋了!”
第44章 思慕 一屋人登时吓一跳。 霍长歌疼得面色惨白, 满头大汗,单腿站不稳当,一个前倾直冲谢昭宁后背砸过去, 谢昭宁转身下意识一伸手,便将她捞在臂弯中揽住了。 连珍见状一口气没倒上来, 两眼一翻“吧唧”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连珩:“……妹妹!!!” 连珣:“?!!” 连璋闻声侧眸, 忙两步过去与连珩将连珍半扶半抱起来, 连珩忙道:“珍儿,你是哪里不舒服?” 连珍靠在连璋臂弯摇头,也不答话,只泪眼婆娑抬眸,眺着谢昭宁无声掉眼泪,模样可怜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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