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梅正端了谷物出来喂绛云,见到霍长歌,便将小瓷碟递给了她,俩人有一搭没一搭随意聊了几句话。 霍长歌喂着喂着绛云,余光一瞥,见南烟垂首立在不远处,时不时瞧着她便要出神,似乎自打她见完南栎回来,虽说对霍长歌仍是关怀备至,便举止说不出得古怪。 可她自个儿也不遮掩这份异样,还总名正言顺得摆在明面儿上,就如她非要挤着与苏梅睡外间,似乎——生怕霍长歌瞧不出她古怪一样。 倒是耐人寻味得紧。 霍长歌便敏锐觉察,南烟似乎不大像是皇后的人,只她前世来京城时,便连皇后亦尘归尘、土归土了,勿论皇后还是南烟,她一个也不识得。 霍长歌喂完绛云回屋歇了一会儿,结果梦里翻来覆去都是谢昭宁,她“唰”一下睁眼,愤愤一把掀了锦被,直直瞪着帐顶坠下的流苏,翻身抬头又见床头悬着的兔子灯,莫名羞又恼。 她晨起那会儿已觉察出了不对劲,谢昭宁对她、她对谢昭宁,似乎哪里都不一样了。 但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原怜惜他得很,只觉自个儿欠他甚多,如今日复一日这般相处下来,似乎“亏欠”的心思越发淡了…… 霍长歌前世便没那么多的情感,只一心想长成如她爹一般能够撑起北疆三州的将帅,往日里与她示好的男子也不在少数,只她从未停下脚步认真瞧过他们。 她十六岁初出茅庐,十八岁辽东便变了天,十九岁家破人亡入京,至死都未以一个姑娘家的身份活过,她先是霍玄独女,然后才是霍长歌,而霍长歌之下,拨开那些恩恩怨怨纷纷扰扰,方才是一个姑娘家。 是夜,霍长歌腿又倏得抽筋,她忍不住蜷缩着身子痛呼出声,南烟与苏梅闻声惊醒,忙从外间进来,南烟点了灯与她揉搓小腿,苏梅又去寻人要热水,摆了帕子与她热敷痛处。 霍长歌折腾半宿,出了一身的汗,还未睡下,卯时便又近了:“去跟太傅告个假……” 霍长歌冷汗涔涔道:“今日我就不去了……” 南烟应一声,她才放下心,气息缓了一缓睡着了。 待到了第二日夜里,霍长歌腿又抽筋,疼醒了。 如此反反复复四五天,杨泽那处先行受不住,与霍长歌批了长假,着她好生修养着,她本就是个凑数的,去不去也没那般重要。 只她这一缺席,便与谢昭宁一连几日见不着,她心底本就存了事儿,见不着谢昭宁越发得煎熬,夜里腿疼睡不安稳,还总能听见重重宫墙外有野猫“嗷嗷”得乱叫,时有撕心裂肺时有温软缠绵,叫得她说不出得焦躁。 她白日里既然不用再去崇文馆,便照惯例晨起与皇后去见礼,闲聊上两句家常,只连凤举与太子她却又常不得见。 日子久了,霍长歌便觉皇后也有古怪,按理来说,皇后当不该不知皇帝只是拿联姻的名头与她画地为牢,将她困在京城,却哪个皇子也不会让她嫁才是,可皇后常背着皇帝与她聊起连璋、谢昭宁与连珩三兄弟,似乎关心她情-事得很,又不住提点她再过一个夏秋便要及笄——该谈婚论嫁了。 她亲娘要是还活着,怕对她的亲-事还不如皇后上心。 霍长歌一时间只觉得,这红墙青瓦间困住的人,各个都有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活得太累了,便是连谢昭宁,遮遮掩掩藏着的秘密也不少。 又过了几日,崇文馆旬休,谢昭宁与连璋晨起往皇后宫中请安,霍长歌出门时,正巧碰到他俩正进到院中。 谢昭宁闻声驻足,就那般直挺挺立在廊下抬头,着一身薄蓝锦衣,银丝杂了彩线缀在左襟上细绣了只赤顶墨尾的云鹤,映着一轮初升的暖阳,越发衬得他少年华美又淡远清峭。 霍长歌眼中一时竟无连璋踪迹,一股没来由的喜悦自她心头涌出,她凝着谢昭宁抿唇笑出颊边一对梨涡,负手蹦跶下了回廊,嗓音干净悦耳,似山涧间流淌过的清泉:“三哥哥,你瞅瞅,多日不见,我可长高了?” 她话音故意咬在“多日不见”上,语气不由娇嗔,不动声色斜睨他。 谢昭宁见着她些微一怔,还未回过神,便又红了一对耳尖,温声答她:“嗯,长了。” 这话原是瞎说,可他莫名便想顺着她。 连璋闻言“嗤”一声冷笑,面有不豫之色,上下一打量霍长歌与她身后跟着的苏梅,颇嫌弃得一摇头,绕过她便径自进了正殿宫门,竟也未理会谢昭宁。 若是往日,霍长歌只会觉得连璋这行为似有甚么大病,必是要不落下风与他掐上一架,如今只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眼里瞧不见他了,只堪堪一个谢昭宁,便足以占据她全部的眸光。 谢昭宁回完她,两人就那么干站着,廊上廊下,偶尔四目相对一瞬,也不说话。 多日不见,霍长歌似乎有许多话想与谢昭宁说,却又不知该再说甚么,平日里的机灵劲儿霎时全部飞走了。 “那……我走了,三哥哥你也进去吧。”霍长歌还晓得得避嫌,这宫里到处是眼线,她也不愿心迹表露得太明显。 “肩上的伤可好利索了?”她携着眼观鼻、鼻观天的苏梅正欲走,谢昭宁却轻声道,“腿可还抽筋么?” “没好利索,腿也疼,可疼可疼了……”霍长歌闻言心里头微微得甜,抬眸又嗔他,唇角一撇,轻哼一声,“你也不来看看我,我明日便把绛云煮了吃……” 她说完故作气恼横他一眼,绕过他便出了院子。 苏梅:“……” 牙都要酸倒了。 谢昭宁瞠目一瞬,又啼笑皆非,前几天才觉得霍长歌似乎长大了,现下便又无端闹起脾气来,只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唤住她哄两句,遂便罢了,笑着摇头与皇后去请安,临进殿,又忍不住回头瞥了眼她背影。 ***** 待到午后,霍长歌歇过一觉起身,往廊前倚着晒太阳逗绛云,陈宝拎着一套食盒来了,行过礼,便两手一伸,直愣愣得就要递食盒给霍长歌。 霍长歌手上还有瓷碟,来不及放下,南烟忙接过食盒捧着给她瞧。 那食盒古朴得很,上面连个雕花也无,掀开盖来,里面却是一盘那夜霍长歌在谢昭宁屋里吃过的荷花酥,嫩粉色的莲瓣层层叠叠,包裹住内里撒了些桂花的红豆绒。 霍长歌凝着那糕点一瞬怔住,她晓得这当口谢昭宁必不会来寻她,晨起那时不过她任性想闹他,没事儿找事儿罢了,谢昭宁却听了进去,将她抱怨当了一回事儿,自个儿不能来,便遣陈宝来了。 这般纵容她,又是想干嘛? 霍长歌心下一时乱成一团,眼神复杂,望着那盘糕点只不说话,不大能辨清喜怒。 “三殿下着陈宝来瞧瞧郡主伤势,”陈宝等过片刻,也未得霍长歌只字片语,倏得皱眉噘嘴,似是有些恼了,神情不豫盯着那食盒,跟个孩子似得左脚踩了踩右脚,口齿些微含混,闷声道,“郡主无事陈宝便要走了。” 霍长歌闻声回神,却敏锐觉察陈宝似乎不大喜欢她,这一世到今日为止,他们也只见过俩次,陈宝这一副如前世一般,觉得她抢了他东西还不爱惜似的表情又是哪儿来的? 霍长歌对陈宝亦心有愧疚,便客气笑着道:“有劳陈小公公了,这糕点我喜欢得紧,帮我谢过殿下。” “当真喜欢?”陈宝闻言竟低声嘀咕,恋恋不舍似得瞧着那食盒。 喜欢你尝一尝呀?殿下说你喜欢吃,可你一口都不吃,我怎么回殿下嘛…… 霍长歌只当他爱那食盒爱得深沉,将苏梅抬手招来,把手中瓷碟递给了她,起身亲自端出了那盘荷花酥,嘱咐南烟将食盒当下便还给了陈宝。 陈宝眨巴着双眼接过食盒,似乎一头雾水,抬眸欲言又止瞧了眼霍长歌,却是因得了谢昭宁着他不许多说多问的嘱咐,遂也没再说甚么,垂头丧气得转身走了。 南烟瞥了眼他背影,轻声与盈袖随口道:“素闻陈宝公公与常人不同,今日一见,行事倒果然出人意料。” 苏梅却只顾着睨霍长歌手里那盘糕点,抿着唇也不敢有太大动作,侧身背着南烟与霍长歌递了个眼色揶揄她——霍长歌喜好甚么她再清楚不过,这点心谢昭宁倒是会送,与霍长歌脚下那红腹锦鸡一般,都是可着她心挑选的东西。 她家郡主心动没动另说,只这位三殿下——怕也是离动心不远了。 ***** 是夜,霍长歌只睡不下,她将那盘荷花酥正正摆放在寝殿中的圆桌上,只要她掀开帘帐,一眼便能瞧见,于是她夜里不住起身,掀开帐帘频繁往外探头探脑。 四下里黑黢黢的,静得很,她其实甚么也瞧不清,只模模糊糊能分辨出桌上似是有东西放着。 可就是那么个朦胧的影子,像是连着她心勾着她魂,只要她瞧不见了,便觉心里空荡荡的。 苏梅与南烟已在外间睡熟了,隐约可闻两道平稳的呼吸声。 霍长歌翻来覆去情绪越发古怪,拥被坐起默了片刻,倏得往身上套了衣裳,竟来不及唤醒苏梅与她放哨,只兀自从苏梅衣裳里摸出香囊往南烟枕侧搁了,便捻手捻脚往窗旁过去,无声掀开窗扇,似一片树叶般纵身飘出屋,轻车熟路得往羽林殿趁夜摸去。 屋外月上中天,下弦月挂枝头,月辉温柔撒下,照亮霍长歌脚下一条通往谢昭宁身边的道路。 亥时定昏,谢昭宁睡得正熟,霍长歌裹挟初春寒冷夜风进屋时,他陡然便坐了起来,撩开帐帘还未看清她人,便已脱口道:“长歌?” “……嗯。”霍长歌怔怔看着他隐在黑暗中,只觉空了这许久的心,忽然就装满了,沉甸甸的。 “怎么——”谢昭宁随手抓了衣裳往肩上披,也未察觉他适才情急之下唤得是甚么,只当突然出了甚么要紧的事,话还未问出口,便听霍长歌轻声道—— “我想你。” 谢昭宁一滞,动作顿住,衣袍在他指尖被下意识揉成了一团。 霍长歌似也将自个儿说愣了一瞬,回过神来,便觉得她彻底明白了。 “我想你,三哥哥。”她轻声重复又说,嗓音微微颤抖,眼泪毫无征兆便落下来。 原来思慕一人,是这般的感受,爱上一人,也不用很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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