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未落,便笑着要走,似乎当真只是来此处讨茶喝。 霍长歌便着南烟收拾茶具,起身送了连珩两步,待到院门前,见左右无人了,连珩突然又转身,与她如释重负般,感激笑着又拱手:“霍妹妹,谢谢了。” 霍长歌闻言一顿,只觉他那六个字说得莫名沉甸甸的,便晓得他谢的不是茶,原跑来一趟只是为了谢她消解了连珍险些成了心魔的执念。 “不敢。”霍长歌也作揖笑着回他,便知他果然通透,已瞧出了许多端倪,“四哥走好。” ***** 如此,日子又日复一日波澜不兴得过去,连凤举后宫里那位欣婕妤眼下又有了孕,他便时常去探望,便更不大往皇后寝殿用膳留宿; 太子妃也显了怀,皇后贤德大度,也免了太子与太子妃晨昏定省,只着太子闲暇便多陪陪她,霍长歌接连几日也未曾见着那父子俩人影。 霍长歌愈发觉得宫中果真无聊得紧,除每日往皇后宫中定时请安外,她那偏殿也再未有客上门。 除却连珍准备及笄礼闭门不出,谢昭宁也时常往宫外去探查前朝踪迹,南烟又将她与苏梅跟得愈加得紧,眼神还总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很是古怪,霍长歌瞧不透她之前,便也不想随意动上一动,生怕授人把柄。 更遑论前朝一事还有诸多疑点,她原想着待春暖花开,北疆恢复道路通行了,便着人与她爹霍玄送信过去详细一探,如今也是不能够了,还得另觅时机。 霍长歌本就是个闲不住的热闹性子,前些日子肩膀伤着,还能安分些,如今越发得坐不住,时时便觉得这宛如“囚禁”般的生活,恍然便让她时不时忆起前世被困于京中的那五年。 她那时虽被谢昭宁亲自“囚”于王府之中,但原还比如今自在些,总归谢昭宁的安王府守备再森严,她想要传入传出的消息也仍是他与他那些手下阻拦不住的,不像这重重宫门,像是当真能将她困死在其中一般。 似乎一切皆在大年节里有了巨大转变。 又过几日,临近春分,京中突然迎来连绵细雨,天色整日昏暗阴沉,雨声淅淅沥沥不断,气候却不见明显寒冷。 霍长歌腿脚夜里越发得难过,肩头旧伤也酸酸胀胀麻麻痒痒,浑身俱不爽利,白日里便醒醒睡睡,总不大清醒,如此慵懒生活,便是她前世也未曾有一天享受过,倒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到得春分,雨下得更加得大,大雨瓢泼伴着轰隆雷鸣似银河倒倾,青紫电光于天际若隐若现,连凤举无奈之下只得取消了太庙春祭与原推至春分的储君试犁亲耕,只在宫中设坛祭拜,又着官员、士大夫自行郊外踏青迎春。 这些时日,前朝隐匿得毫无踪迹,谢昭宁率禁卫南军与中都护城北军探查京兆尹多日,也只借着霍长歌手下那位“素采姑娘”的本事,带人拔除了些许前朝安插于京中较为显眼的几处“钉子”,于其根基而言倒是并未损伤多少。 只连凤举却已耐不住,过得清明若再不“试犁亲耕”,今春便再无时机,遂严令着他们尽快推进探查脚步,亦要提前详尽部署一切安防,留待清明时节护卫太子安危。 谢昭宁越发忙得脚不沾地,时常宿在宫外,已许久未曾回宫中羽林殿。 翌日,飘风急雨中,连珍便迎来自个儿十五岁的生辰,以及——及笄之礼。 晨起,各宫皆备礼前往皇后宫中,霍长歌亦着苏梅取了件自北疆带出的玉器,着南烟领着一同过去观礼。 吉时,连珍着一身花纹繁复的宫装玉步款款而来,她半月不见,身段愈加婀娜,柳腰花态间尽显女儿家的娇媚,与这宫中大多女子一样,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将克己复礼、贤良淑德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宫乐起,礼部于帝后御座前,一遍遍唱着祝词,又捧了冠服来,正冠、更服、受酒器、奉馔食讫,连珍四肢僵硬得让人牵着一步步谨慎而完美得完成了她的及笄之礼。 待礼成时,皇后与连珍发髻间亲手插了一支金步摇,连凤举下旨赐了她与前世相同的封号——颍川公主。 颍川原属豫州大郡,颇为繁华,只于此得见,连凤举便是再不喜这个女儿,也未曾在人前亏待她。 霍长歌端坐左侧观礼席,四下里嘈杂热闹,有宫人在小声议论连珍未来婚嫁,毕竟南晋的姑娘一旦及笄,便是该议亲了,而连凤举膝下如今又只她这一个成了年的公主,婚配一事便格外引人注目。 霍长歌闻言不住唏嘘,只心道,再过半年,她怕是亦要在此地走上一遍与连珍相似的流程,只不知霍玄可抽得出空闲前来。 她一时间心绪翻腾,越发思念起她爹与北地三州来。 就快了,霍长歌不动声色窥着对席众人间的谢昭宁,不想他也正投了眸光过来,四目相对一瞬,霍长歌已明显觉出了他将隐而不发的温柔缱绻堪堪藏在眼底。 就快能回去了,她怔怔凝着谢昭宁,只觉一时间似已离这堂中喧嚣远了,她忍不住心道,我们终归能回去的。 ***** 隔日,屋外大雨渐悄,霍长歌辗转发侧,夜里不住梦起前日席间谢昭宁那含蓄幽远的眸光,着实想见谢昭宁一面,卯时不到便起身着南烟领着往崇文馆中去。 她到时,室内人已齐了,约莫一月不见她,众人皆齐齐一怔,只觉她似乎当真长大了些许,眉宇间的从容堪堪要将娇蛮压过去似的,便不由神色各异起来,却是连珍先回神笑着亲亲热热唤了她声:“妹妹来了。”,越发引得旁人惊诧。 谢昭宁夜里巡防,未曾睡下多久便又起身,正略有困顿间,闻声抬眸,倏然顿住,只觉眼前红彤彤一道身影似一团火般,径直将他眼前料峭初春点亮成了盛夏,困意也随之烟消云散。 来人裹一身朱红锦衣,明眸皓齿,巧笑倩兮,一头长发分扎数股小辫,往头顶结成两个小髻,小髻左右又各别了支蝴蝶状的玉步摇,翅尾缀着珊瑚珠子串成的流苏,随她步调轻轻地摇晃,与她耳下一只续了长长珊瑚珠链的耳坠相映成趣。 正是霍长歌。 她素来鲜少做如此齐整装扮,今日倒越发似个豆蔻少女模样了,虽不至于尽态极妍,却也有了些许美人胚子的影子,甚至于她那份灵动张扬与率性,原是京里闺秀所无法比拟的,耀眼夺目得很。 谢昭宁呼吸不由一屏,颇有些被惊艳的意思,眼睫一颤,强自按捺了一瞬,耳朵仍忍不住红起来。 霍长歌正往他身后过去,恍然瞧见他一对耳垂已红得鲜血欲滴,似一对珊瑚珠,连眼下那方小痣也红得愈加显眼,便堪堪憋住笑意,故意拿手捏着自个儿一侧耳上的珊瑚珠耳坠,背对众人朝谢昭宁偏头无声做了个口型:“红——啦。” 谢昭宁:“……” 红红红……红甚么红?! 谢昭宁这下连双颊都抑制不住烧红了些,一路往脖颈下蔓延,又怕她那举动被旁人瞧了去,平白惹人猜测,凤眸眯了眯,似是想凶她大庭广众之下规矩些。 嘁,纸老虎,霍长歌又嫌弃他又好笑,心道,一点儿都不凶。 霍长歌往谢昭宁身后落座许久,过了时辰竟然也未等到杨泽来,屋内众人正纷纷议论,杨泽却与连凤举一同姗姗来迟。 连凤举往主位上理所当然落座,杨泽便垂首恭敬立在他身后。 霍长歌见状笑意渐敛,她随众人起身与连凤举行了礼,坐下时便敏锐觉察连凤举状似轻描淡写睨她一眼,眼神却明显蕴有揣度之意。 霍长歌一瞬警觉。 “自去年秋起,朕忙于朝政,便许久未曾考校尔等功课,”连凤举笑得一副慈爱模样,与众人不疾不徐道,“今日正巧停朝旬休,闲来无事,过来瞧瞧你们,顺道出上一题。” 此举简直猝不及防,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堂内一时雅雀无声,落针可闻。 连凤举却抬眸正正凝住了霍长歌,意味深长又续道:“前次你们太傅病中时,曾由庆阳郡主代为授过几日的课,想来你们对北疆三州局势已该有所了解才是。今日这考题,便是有关翼州的。”
第49章 怀柔 翼州? 霍长歌闻言诧异蹙眉, 下意识垂眸思忖,却突然忆起甚么来,杏眸适才一沉, 便听连凤举果然缓声再次道:“朕昨日收到燕王火漆密函,翼州南匈奴内乱, 右贤王那支怕是要反了。翼州玄武军暗桩半月前绑了右贤王派于北匈奴单于处求和的使臣, 截了密函, 密函里原是右贤王囚禁了居真单于,并与翼州、青州交界处云崖山上的绝峰寨勾结,欲归顺北匈奴的求和书。” 堂内霎时一片惊呼。 “各位,”连凤举正襟危坐,好整以暇瞧着堂下众人稍显惶然模样,耐人寻味笑道,“此事, 如何解呀?” 他话音即落, 连珩与连珍便已下意识转了头瞧霍长歌,却见霍长歌似是颇为头疼得轻阖了双眸, 右手虎口虚虚扣在额间, 食指缓缓按压着眉心, 似乎不安又焦躁。 焦躁?焦躁个鬼,霍长歌觉察出四面八方有视线投来也不睁眼, 无奈腹诽, 这事儿前世原还是她亲自解决的, 并不十分费事,故她今生并未将此事多加放在心上, 那绑了信使的暗桩也不是她爹霍玄麾下的玄武营卫,而是她那支骁羽营墨字旗下探马。 北疆三州如今还未全然化雪解封, 道路难行,这消息一来一往间,送到连凤举手上怕已过半月有余,情况紧急之下,霍玄也必不会按兵不动等待连凤举示下,兴许这内乱现下已平定过了,只战报还在路上。 可霍长歌却不能开口多言,她生怕连凤举此番又是为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只为试探她深浅,毕竟这堂下列位皇子公主便是读过这许久的书,亦难清楚南北匈奴与北疆三州这十四载间的恩怨纠葛——想来因前朝与谢昭宁那事她泄了些底,近日又与连珍走得颇近,到底令连凤举甚为不安起来。 “怎么,没人说话?这题难吗?”连凤举见众人皆垂眸不语,便侧眸挑一眼杨泽,玩笑似地道,“别丢你们杨太傅颜面,从年长的开始,依次于朕谈谈你们心中所想,也别太过拘束,想到甚么说甚么罢。璋儿,你先来——” 连璋肃然起身,应声称是,却只蹙眉沉声,合着南北匈奴的由来,平淡无奇道:“前朝末年,朝廷腐朽破败、内忧外患,西有山戎北有匈奴、鲜卑、乌桓、高句丽等狄胡尽皆南下,瓜分凉、并、翼、幽四州。” “南晋新朝初立只一年,程渊程老侯爷便奉旨抗击山戎收复西境凉州;燕王霍玄入北地痛击狄人,逐一收复并、翼、幽三州大半失地,又分裂南北匈奴,逐北匈奴出并州五原郡,迁南匈奴于翼州渤海郡允其世代归顺南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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