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我娘于狄军为奴的那些年,到底受过怎样的对待,女儿身是否当真从未被识破,娘未说,爹也不问。他从不在意贞洁名声,也不在意外人如何看待,他只当‘世俗’是这世间加诸于俗人肩头的枷锁,他非俗人,便不受其禁锢,北地多烽烟,他在乎的从来都只是——” 霍长歌抬指抵着一副惊异神色的谢昭宁一侧脸颊一推,将他推得半转了头,抬眸正见不远处霍长歌那青字旗营卫中原有一对小情人并头依偎于一处树下,手牵着手,已睡得熟了。 点点星光落下,那场景越发显得温暖恬淡而自在惬意,竟未呈现分毫所谓的因欲念横生而逾矩越轨的不雅来。 其身侧众人亦各忙各的,见怪不怪。 谢昭宁只那般望着,耳侧回转她适才所言父母之事,不由便有些怔忡,内心翻腾起几许波澜,似有甚么根深蒂固的东西“咔”一声轻响后,已在悄悄碎裂、重塑。 “——遵从己心。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吧三殿下,万一明日咱们皆殒命于中都,”霍长歌往他肩头兀自一靠,坦坦荡荡蹭进他温热怀中,仰头前额抵着他下颌,这才又续完未尽之言,话说得百无禁忌,“你说你会不会后悔,今夜咱们也未曾亲近亲——” 谢昭宁霎时面红耳赤,眼角抽抽跳了两下,不待她说完便手忙脚乱伸手去捂她的嘴,简直哭笑不得,胸中一腔温情陡然散了个干干净净,忍不住垂眸羞赧斥她:“睡觉!” 他一手捂住霍长歌下半张脸也不松手,生怕她再肆无忌惮说出甚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另一手却将身前半搭着的外袍抖开,披在两人身上,又将霍长歌脑袋轻柔从他颌下搬出来,着她枕着自己的肩,方才垂眸看她,俊脸通红、嗓音沙哑,低声复又温柔补一句:“……睡觉。” 无奈又纵容。 “……哦。”霍长歌顿了一顿,扑闪着一双长睫惊诧看他,憋不住便抿唇“噗嗤”笑出了声。 谢昭宁脸色越发红得厉害,挑眉故作微恼得瞥她一眼,也是色厉内荏。 霍长歌便笑着窝在谢昭宁怀中,侧身抱着他腰不撒手,愈加得寸进尺,仲夏夜里热的像只小火炉。 谢昭宁额角不由渗汗,红着脸想拎着她后心将她扯出来,手指揪住她背后衣裳顿过半晌,却终又不忍心,垂眸无声一叹,眼底透出些许释然的笑意,索性环着她后背,将她搂在了身前。 这一搂一抱,小半日两回,已是熟练了许多。 “我这几日,抽空总在想,待日后你若随我归北地,会是何种光景……” 霍长歌玩闹够了,便把扔了满地的礼数又再捡回来些许,她从谢昭宁怀中稍稍退出一些来,枕着他肩又半靠着树,也不睁眼,只似梦呓般得呢喃道,“咱们最好、最好赶在霜降前便走,自中都去翼州,待入幽州时,便该立冬了: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你该是从未见过冬日里那般大的雪……”(注1) “只纵使雪再大,爹亦会打着伞,在家门前笑着等咱们……” ——她要给他一个家。 谢昭宁正入睡,又转醒,一颗心愈加让她搅扰得难以平复,已再辨不出那里头到底在翻腾着甚么情绪,但觉她这寥寥一语,似比山盟海誓的情话更动人。 *** 对面树下,松雪挑着左眉,悄悄将左眸睁开一条缝,唇角微不可见得轻轻翘了翘——霍长歌适才那副无赖模样简直似曾相识得紧,与她幼年印象中的燕王霍玄一般,能将厚颜无耻翻手玩儿成夫妻情趣。 她倏然便忆起些旧事来。 她自己那年也只五六岁,霍长歌原比她还要再小上一些,他们骁羽营幼时常随王妃时毓秀登上容兰城墙观战,眺着霍玄城下与狄人将领对阵。 霍玄骑高头大马单手控着缰绳,另一手悠悠闲闲将长-剑挽出耀眼剑花,操着一口夹杂北地口音的鲜卑话漫不经心得与人对骂,噎得对方面色青紫回不了嘴、又打得对方弃甲落荒而逃,英明神武似天将下凡。 可有一日,霍玄也不知怎得将王妃惹得恼了,王妃抱着霍长歌出了厢房就往府外出去。 霍玄连外袍都来不及穿,着一身中衣一路在她娘俩身后跟着,憋得脸色通红,也只来来回回高声大喊王妃闺名:“秀秀!秀秀我错了!我知错了,秀秀!” 那一日,半个容兰城的人都应声出来看笑话,骁羽营各个骑在府院围墙上往外瞧,霍玄也不觉害臊,只厚着脸皮将霍长歌她娘追出一条街,才哄得她娘消气回府。 霍玄临近府门,还与路上围观众人坦荡笑着拱手,一副自觉居功甚伟模样,丝毫不嫌丢人,却也“一战成名”。 ***** 破晓,天边适才翻出鱼肚白,骁羽营众人已重振精神,正聚在树下用朝食,稍后便要上路。 一只军鹰自高空啼叫盘旋后,一个俯冲,迅疾穿过遮天蔽日的茂密树冠,朝松雪肩头落下去。 松雪见状抬起一臂,着它落在护甲上,从它脚上信筒间取出战报,复又着它飞起。 她搓开那小指粗细的纸卷,只就着微弱天光打眼儿一扫,便叼着干粮忙往霍长歌身侧过去:“小姐!” 霍长歌正坐在树下生闷气,她一头长发被火撩得跟马嚼过一遭似的长短不一,她手又笨,挽也挽得艰难。 谢昭宁掬了水喂过马,便净手过来帮她,于她身后跪坐。 画眉、簪发,那原是婚后夫妻间才能做的事,谢昭宁就着逐渐在林间泛起光晕的晨曦,捧上霍长歌那一头泼墨似的发时,方才后知后觉。 他顿时心猿意马,便又有些不自在,指尖僵硬地动了动,挟着碎发无意识扫过霍长歌颈后肌肤,便闻她忍不住“噗嗤”笑一声,下意识缩了缩脖颈,娇嗔道:“痒。” 谢昭宁指尖一颤,暗自红着一对耳垂,越发手足无措了。 他本亦是生手,生怕使力揪疼了她,又恐动作慢了耽误时辰,还未挽出发髻便已额头见汗,松雪恰时递了纸条过来。 那纸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原是在说,不待霍长歌墨字旗相救,程渊已轻易脱出姚家掌控,重夺凉州兵权,率兵往山戎境内直捣黄龙去了,竟是未分出一兵一卒追击往中都来的山戎骑兵! 霍长歌与谢昭宁面面相觑一瞬,眼中俱是惊骇——程渊乃是弃文从武的儒将,孙女又嫁作太子嫔,向来循规蹈矩又竭尽忠诚,屠戮边塞一国原是天大的事,若无皇命再先,他万不敢做如此出格举动! 可若有皇命…… 若有,这凉州兵变、山戎入境,恐原便是连凤举已洞察先机,遂推波助澜的一场戏! 他到底还晓得多少内情? “陛下是欲趁机打残山戎,将其彻底吞下,而置三辅兵祸于不顾,如此得解西境百年忧患?”谢昭宁惊疑思忖,不禁道,“山戎之事,原不急在这一时,待了结此番祸事,便大有可解之法。只眼下竟行这两败俱伤的法子,他是在——急甚么?不似他惯常所为。” ——急甚么? 谢昭宁一语霎时唤醒霍长歌前世模糊记忆,她眼前恍然浮起朦胧雾气,凭空凝出了几道人影。 她那时似如眼下一般年纪,兴许还再大上一两岁,有日午后路过霍玄书房,便闻他与军师正谈及程渊。 “前几月山戎内乱,程渊趁机出兵,祸患虽平,却被弹劾无令妄动、草率行事,而后便被调离西境,接掌中都皇城禁军,将谢昭宁换往凉州驻防去了。”军师嗓音略有凝重道,“只不过小半年光景,陛下便又来了这手谕与咱们,只道欲仿旧制,着程渊率一队皇城禁军往翼州驻防一载。” “前朝立下这禁军调防边疆的规矩,防的不就是镇疆大将专权独大?”军师一副通达谙练模样,意味深长叹一声,“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这人,来好来;去,便难去了……” 他一语未落,霍长歌已穿过回廊,走远了。 她那时只不大愿往政事上下功夫,亦不喜勾心斗角,天真得以为只要守好霍玄身前最后一道防线,便万事大吉了。 遂,眼下连凤举也确实开始急了,霍长歌打回忆里走过一遭,便晓得此番原是连环计——南晋武将如今正是青黄不接时候,一个萝卜一个坑,再多一只可堪大用的萝卜都没有。连凤举只有借机彻底平了山戎,着程渊腾出手来,才能替他一步步行那瓦解北地霍氏的计谋。 谢昭宁一语落下许久,不闻霍长歌应答,诧异侧眸,便见她拧眉一副沉思模样,面沉如水,似要恼了。 他陡然福至心灵,只一息功夫便捋顺了那深埋于帝心之中的弯弯绕绕,瞠目难以置信道:“陛下是要——” “咱们不能贸然回中都。”霍长歌抬眸沉声。 她晓得谢昭宁亦猜得到,毕竟他长于那诡谲深宫,总归是要更敏锐些,甚至于——既是连环计,怕将谢昭宁遣来凉州亦是其中一计。 谢昭宁震骇间,已是心领神会,颔首低应了一声:“嗯。” 凉州为多方势力搅扰,看似大乱却暗藏玄机,如今他孤身一人便能轻易将霍长歌自前朝手中救出带往中都,便是最大疑点,且难自证清白。 “凉州若倾巢出动,”谢昭宁略一沉吟,平复了情绪,不假思索道,“左冯翊援军便已该在路上了,今日酉时前后便应于右扶风阻截山戎。咱们按原计划,拖到左冯翊援军至,与其打过照面后,再往中都去。” 他话音即落,霍长歌便挑了眉眼看他,话未问出口,谢昭宁已先答了她。 “左冯翊大半原是小舅旧部,”谢昭宁眼神一瞬锐利,些微冷声说,“由他们护着往中都去,陛下便是要发难,亦得掂量些手段。若是寒尽武人的心,怕三辅愿再与他守城的,便不剩下几个了。”
第60章 祸起 五月初四, 右扶风,杜阳县。 骁羽营褐字旗人马白日里伐了右扶风林间树木逼山戎骑兵临时改道,黄昏借山险之利与绿字旗阻截又偷袭, 也只堪堪与霍长歌等人拖得一个短暂时机。 霍长歌率众行了一条僻静山路,风驰电掣间, 自庆阳郡入三辅, 径直绕过右扶风郡县内城垣, 于入夜十分堪堪追上山戎大军。 众人相会于杜阳县辖内岐山北余脉,霍长歌手下此时便有绿、青、蓝、褐四个旗约两百人,她周详做了部署,着人轮流打伏击,似蚂蚁撼树一般,继续尝试阻慢山戎万余骑兵推进步伐。 及至月上中天时,方有左冯翊援军讯息传来——却是因左冯翊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大军遇上山洪, 正被结结实实堵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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