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思虑就少。现下一心只要大哥脱干系,每常有什么委屈不便之处,就想:“这要不是我,就是大哥在这里受罪,如今我替了,哥就不用受这个罪了……”这么一想,不但不觉得苦恼,反而十分坦然。虽在狱中,却吃得香睡得着,比在家里的还踏实些。 这一日启程解送濠州。随行两个押解的差役,一人名唤张千,另一个便是蔡小六。景茂前两天就和张蔡二人商量了,走时让陆青回家一趟。蔡小六满口应承,张千以前也认识陆青,是个有眼色的,知道必有好处,怎的不愿意? 回头跟陆青说,他却摇头。道:“我又不是去干甚好差事,回去一家人见了,免不得哭哭啼啼,没的叫人心烦!再说叔父的病还没好,见了我,再想起文权,心里不烦恼么?要是受了刺激,病再重了,如何是好?” 景茂回去把这话告诉陆母和陆玄,二人商量,依了陆青意愿。 这天县衙厅上签押了公文,蔡张二人领了文贴,陆青戴上行枷,从县府出来。景茂早在门口等候,一众走到县城东南路口。路边有个送别亭子,唤作七里亭。张眼一望,陆母和陆玄,叶妈,带了丫头金莺,家人来庆,早都下了车,在那里等着了。 陆母打远看见陆青肩上扛个团头铁叶护身枷,禁不住心痛如割,没等走到跟前,就泪水涟涟、儿天儿地哭将起来。 蔡小六把封皮揭了,除下枷,与张千走到远处柳树下等候,只叫他们母子兄弟话别。 陆青笑了笑,说:“娘,别哭了,我都没事!” 陆母一手拉住胳膊,一手去摸他脸,看见一张英俊面孔,额角处刺了两行字,又禁不住放声痛哭:“老天啊老天,你怎地不睁眼?我好好的孩儿,平白叫摊上这一场祸事……” 这老太太一向性子刚强,难得下泪的。如今儿子远离,想着自己手掐把拿带大的孩子,今日竟是这么个结果,怎不伤痛?心都碎了,一时哭个不了。众人一旁解劝,都忍不住落泪。叶妈和丫头往石凳上铺了垫子,陆青扶着母亲坐下。 陆青被娘哭的心里酸楚,眼圈也红了。说道:“娘快别哭了,哭的我心里难受。您看我这活蹦乱跳的,什么事都没有!这一走,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我还愿意出去走走哩,整天闷在家里,闷得我发慌!您就当我又去金陵姐姐家走一遭罢了。” 陆母哭道:“胡说,那怎么一样的?你哪知道外面苦处。你又是个炭火性子,出去岂不吃亏!从今可要改改,在外凡事忍耐着些儿,别跟人结仇结恨,别惹事生非。天可怜见,早晚遇着个皇恩赦免,放你回来,咱们一家人好团聚。” 陆青道:“行,您老人家就放心吧,我都知道了。”说了些安慰的话,保证道:“我在外头一定守规矩,不惹麻烦,好好做事,平平安安的,到时回来了,还等着娘给我娶媳妇哩!”把陆母逗得破涕笑了,往他身上拍了一把,接着又哭。 陆玄也是满眼泪水,抱住陆青道:“都是哥对不起你,你这都是替我遭的罪。哥哥糊涂啊,做差了事,没成想连累你受屈!如今我悔的肠子也青了……” 说着又悔恨上来,他自幼跟随叔父走南闯北,性子持重,没想折在这件事上,后悔当初没听老娘的话,又恨自己疏失,酿成大祸……越想越难受,抬手连抽自己耳光,被陆青一把抱住手臂。 陆青看他哥这么难受,不由也流下泪来,说道:“大哥怎说这话?当初哥恁小年纪出门做事,受了多少磨难,从来也不说。做兄弟的长这么大,只知道玩耍淘气,没少给哥添烦恼。都是哥哥庇护,才得无忧无虑长大。自古长兄如父,况咱们父亲早没了,兄弟做这件事原是该的,也是我心甘情愿。大哥不要放在心上,待我走后,千万保重身体,咱家还要你一力承担呢,千万别为挂念我,再忧愁出病来。” 陆玄听他说话如此体恤,愈发痛悔无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七尺汉子哭得呜呜啕啕。 好容易平息下来。叶妈上前,把一个绣着翠竹枝儿的顺袋递给陆青,说道:“二哥,这里面装的五两银子,是上次你让衡丫头收着的,拿在路上使吧。” 陆青接过来,笑了:“我都把这忘了。这银子还是过年时叔父给的,总怕我没钱使。”向母亲和哥哥道:“叔父好些问起我,就说我都好着哩。请他老人家多保重身体,等我回来,还要好好孝顺叔父和婶娘。” 说着,想到老人素昔疼爱自己,如今不幸病到这个份儿上,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心里难过,又落下泪来。如此这般,母子三个说着又哭,哭着又说,最后还是陆青陆玄先收了泪,劝住了陆母。众人始终不提文权一字。 陆玄将蔡小六两个招呼过来,各人递上十两银子。两个都道:“不该拿的,前头景茂哥已给过了,怎么还给!”陆母道:“些些儿薄礼,两位公人请收下吧,路上相烦照顾我家小二则个。”二人方讪讪地收下了。 陆玄取出一封书信,对陆青道:“这是前日,我央及孙孔目给濠州府衙押司崔怀远先生写的书子,你到了那里,寻见给他。他和孙先生知交,见了信,必定看觑你,你千万收好,别在路上忘失了。” 又叫来庆掂着一个包袱过来:“这包里有一百二十两银子,二十两你路上开销,一百两到那边打点使费。另还有两身衣服,两双鞋,你到了好穿用。就让来庆跟着,路上服侍你和两位官差哥哥,到地方安顿好了,再让他回来。” 陆青一听就把眉头皱起来了:“不用!他跟着做什么?我有手有脚的,还是个犯人,带个小厮伺候也不像样。家里现在缺人使,让他留家,我还放心些。”只把书信收了,无论如何不让来庆跟着。 蔡小六在旁也道:“陆大哥尽可放心,路上有我们两个,必不叫二哥受委屈。等到了地方,那边有个李瑞霖李教头,去年来过,是九哥老交情,二哥也认识的。九哥给他写了封信,让我带上了。到时有李教头,又有崔押司,管叫二哥一点儿事也没有。” 陆玄听说,忽想起这个李教头自己也曾见过的,就是盼盼刚来时,住在来宾客栈,自己那晚与她同住,第二天一早在院里遇到了卢九和李教头……想到此,不由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张千也陪笑说:“陆大哥请放心。九哥今儿有事没来,昨儿他都嘱咐过了。这行枷也是必要时候戴戴,遮遮旁人耳目,等过了岔路口,我们就给二哥除下来,轻身赶路。” 陆玄道:“这么可知好了,多承两位差哥费心,等两位回来时,我还当重谢。” 如此这般,陆母又嘱咐些路上小心的话,看着陆青带上行枷,背了包裹,与两个公人一起去的远了。众人方才上车回家。 却说此时已是夏初时分,和风暖阳,草木葱碧。陆青和蔡张两个行去,有说有笑,脚步轻快,要不是两个差役装束,一个扛着行枷,倒似游山玩水的一般。 看官听说,那蔡张两个出公差,得了不少人情银两,又不担心陆青跑掉,自是轻松。陆青却是个解送途中的犯人,因何也能如此心情愉快?原来小伙儿另有一番心思:一者他是替哥哥承担罪责,甘心情愿,无怨无悔,是故心下坦然;二者他素昔心胸阔朗,想:我这会儿担忧又有何用?不如先受用路上风光,到了那里再说,别人既是能活,我怎地就不能活?三者,他一直记着蒋钰说的那番话,心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谁知此行遇到什么机缘?充军虽是身份卑贱,行伍之中,更须真本事才能立脚,到时寻个机会,我也做一番事业,强似在家庸庸碌碌,靠着兄长庇护过日子。” 如此一想,不但不觉困顿,反而志气满满。须知人生在世,这个“志”字非同小可,尤其年轻后生家,一身的精气神,全凭志气所托。他胸中志量充盈,精神自然昂扬。蔡张二人哪知这些,只道是他没心没肺罢了。 不知不觉来在三岔路口,一边向东,是往应天去的,一头往南,通濠州方向。三人向南走去,张千道:“再走几步,咱们就把陆二哥行枷下了吧。”小六应道:“这个自然。” 陆青笑道:“还是等走远些吧。这枷也不当我什么事,就戴着也无妨。擅动了,只怕两位哥哥担干系,教人觑着,不好交代。” 小六道:“没事!不过州县衙门跟前,你戴上枷充个面儿,这荒郊野外的,管谁筋疼,那么多事儿!”说着,衣内取出个纸包来:“猜这是什么,昨儿九哥给的膏药,待会儿把枷卸了,二哥把膏药盖住脸上刺印,再把枷包裹了,谁知咱们做什么的!只是路上低声些,莫招惹闲事,也就罢了。” 陆青笑道:“这就太好了。你两个要是道上累了,咱雇辆车子也成,我这里带着银子哩。”小六道:“现在倒不用,等过几天的。” 正说着,只见东向那条路上驰来两骑人马,蹄声哒哒,顷刻跑过去了。三人没在意,又走了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喊:“前面官爷,且请慢走——” 原来那二人折返了回来。陆青回头一看,见两个翻身下马,一个穿着碧色绣罗袍,一个着靛青细布衫,竟是蒋铭和李劲。 李劲拱手叫了声:“舅少爷!”蒋铭吃惊道:“朴臣!真的是你!刚李劲说看像你,我还不信,你怎么在这儿?” 陆青十分欢喜,笑说道:“早上我还想呢,约莫你们也该来到了,还以为不得见了呢,谁想竟在这里碰上了。” 蒋铭道:“听说伯父和陆大哥都病了,所以我俩赶的急,要不是李劲眼尖,险些错过了。怎么你是这个样?出什么事了?” 陆青不答,反问道:“哥怎么知道我大哥和叔父病了?”蒋铭道:“昨儿我去周老太公那里,他老人家说的。”
第86章 (下) 【无名巷寻芳不遇】 前文说过, 秦家的案子刚有风声,蒋家就已知觉,一直留心案情进展。忽一日消息传来,说云珔牵涉其中, 旨意下来, 阖家抄没流徙。蒋钰一听说, 连忙赶来禀报父亲。二人商议一番, 把蒋铭和允中都叫来跟前,全盘说知了。 蒋毅道:“秦助与他长子已死, 还有个次子, 据说往年亡故了。其余本家男丁,流放的, 为奴的,无一幸免。凡秦姓亲支近族子弟,二十年内不得科举。这案子断的这么重,可见罪名坐实,朝廷十分震怒。云家虽然不是主犯, 也是干系不小。云贞现下身份是罪人子女, 依旨是要流放岭南的。这个情形, 提亲的事断乎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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