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钰就不言语了,半晌方说:“是,看样子是没寻到。他心思重,亲事不成,心里也是苦,要他忘了云姑娘,怕是难啊,只能等时间长了,他自己慢慢想开。” 蒋毅轻轻叹了口气,道:“年轻人这也难免,等过一阵子冲淡些,就没事了。” 却说蒋铭进到内院,先去见了母亲,白氏叫他回房盥洗,换了衣服。说要看着他吃饭,命人把饭菜端到上房。蒋铭赶了大半天的路,早饿了,连吃了两大碗饭,白氏满心欢喜。允中听说二哥回来了,也跑过来,母子三人坐一处说话。 蒋铭看见角柜上多了一个木雕描彩栏座的磨喝乐(宋时玩偶娃娃),头上打着双丫髻,穿着绣花碧纱衣裳,圆嘟嘟脸儿,嗔眉笑眼,憨态可掬。笑了,问道:“这是哪儿来的?谁买的?” 白氏笑而不语,蒋铭皱了皱眉,指允中道:“母亲不说我也知道,这样东西,跑不了又是他拿来,讨母亲欢心的。” 白氏笑说:“这个磨喝乐很有趣,你也瞧瞧。”蒋铭笑道:“我才不看呢!这是女娘家玩的东西,要不就是小孩子玩儿,我看它做什么。” 允中早去把玩偶拿起来,递给蒋铭:“二哥你看看,这个跟别的不一样,你捏捏胳膊腿儿,看它有什么奇怪。” 蒋铭顺手接过,随意按了按脑囟,不想那小偶人的脖颈忽然扭了一扭,蒋铭吓了一跳,又按胳膊腿关节处,都略动了动。 奇道:“这可古怪,莫不里头做了什么机巧关窍?”一时兴起,道:“我把拆开来瞧瞧!”就要剥偶人衣裳,白氏和允中忙拦着:“你别乱弄!拆了装不回去,看弄坏了!” 蒋铭笑道:“好好好,我不拆。”翻过来调过去,摆弄了一会儿,问允中:“这个你多少钱买的,很贵吧?” 允中只是笑。白氏道:“我问他也不说,做的这么好看,又精巧,一定不能便宜了。” 蒋铭起身,脸上坏笑着,说:“好啊你!娘问你话,你竟敢不答!”把那磨喝乐放回原处,过来一手捉住允中手臂往后扭,一手按住他肩膀,笑道:“快说!到底花了多少银子?再不说我要打了!” 允中连声叫:“哎哟,疼!疼!二哥放手,我说罢了。”白氏嗔道:“你快放开!没轻没重的,当心一会儿玩恼了!” 蒋铭松开手,笑说:“没事,不疼,我没使劲儿!” 允中揉着胳膊,怨道:“把人扭的恁疼,还说没使劲儿!你当然不疼了,疼的可是我!” 蒋铭才要说什么,看白氏瞪了他一眼,忙伸手在允中肩上揉了两揉,陪笑道:“行了行了,你又不是丫头家,怎生的恁娇,碰也碰不得了。” 允中叫道:“二哥不讲道理!把人抓的恁疼,反还说人娇!”蒋铭道:“好好,不是你娇,是我手重了,哥给你赔个不是。”……哥两个戏了一会儿。 允中看着蒋铭,欲言又止。蒋铭道:“你看什么?”允中笑了笑:“没什么,看二哥都晒黑了,是不是天天得去工地看着?”,白氏也疼惜地望着儿子:“风吹日晒,可是辛苦你了。”蒋铭笑道:“也不算什么,我觉得挺好。” 允中说:“我买了瓜果点心,叫厨下备办些酒菜,等晚间,还照往年那样儿,在翡翠亭摆案,丫头们拜月乞巧,大伙玩一会儿,大嫂也要去呢,到时母亲也去看看?” 白氏笑道:“行,到时我也过去瞧瞧。你父亲说,今晚要在外头坐坐,刚好你二哥也回来了,你们四个人全了,在敞厅上摆张桌儿,吃几杯罢。” 允中道:“我说呢,那会儿大嫂吩咐,在敞厅熏艾呢。”白氏道:“是要熏一熏,才立秋,蚊子多的很,咬的忒厉害。” 蒋铭忽然想起什么,皱了一下眉,向允中道:“刚过来时,看你在紫葳架那边做什么呢?跟着两三个丫头。” 允中讪讪一笑,没言语。蒋铭道:“是不她们又支使你做这做那呢?”不等允中分辨,叹气说:“你呀你,简直了,成日给丫头们当小厮使唤,没个出息!” 允中被说的急了,嘟囔道:“那又怎么样?世上不是谁都像你,胸怀天下,志向远大。我就乐意这么过日子,又不碍着别人事……” 蒋铭板起脸道:“你说什么?”允中把头一低,不言语了,白氏嗔道:“你别欺负中儿,做这些有什么不好的?我看就挺好,大家子开开心心,有什么不好!” 蒋铭叫了声:“娘——,您还惯着他!要是我也跟他这样,不知给爹骂成什么了!您看看他这脾气,一点刚性也没有,以后娶了媳妇,也得受他娘子的气!” 允中扬起脸儿,向蒋铭笑说道:“受气也是我自己愿意的!怎么着吧?”白氏就笑了。 这天晚上,天气晴朗,空中银河如练。微风吹拂,送来阵阵清凉。父子四人坐在敞厅上吃茶说话,白氏和兰芝都去翡翠亭看丫头们乞巧去了,吩咐瑞香和芙蓉在厅下伺候着。 蒋家素有这样惯例:一年总有两三次,蒋毅把孩子们召集一起,往常蒋锦在家也可列席,各人说些见闻心得,这时候不论谁都能畅所欲言,即便说错了,老头也不发火的。 聊了一会儿。蒋毅看蒋铭总不言语,只瞅着远方夜色出神。便问起修路的事,蒋铭这才回过神来,把在乡下如何采办材料,如何跟工头查验路况,如何计算工时工费等事讲述了一遍。 蒋钰笑道:“这个活儿可是不清静。你是不是又费神,跟人斗智斗勇了?” 蒋铭笑了笑:“也没有了,就他们几个,还不值当我斗智斗勇呢。”顿了顿,冷笑一声:“就是那个薛大,跟采办砂石的王经纪,一看俩人就是老伙家了,背地里嘀嘀咕咕,还当我不知道,在我面前装!叫我拿话敲打了几句,他怕了,买了一坛子酒,两盒子肉,到我跟前打旋磨儿。我说:你这是做什么?这是我自己家里的事,你倒承想我也抽个份子不成?” 蒋毅和蒋钰闻言都笑了,允中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苦笑了一下。 蒋铭接着道:“我说,你俩也不用在我跟前演相声儿,你们有你们的行市,只要别贪过了头,我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难不成因为我们家做慈善,倒把你弄的清汤寡水吃不饱饭?只是有一样儿,要是活儿干的不地道,可别怪我翻脸。咱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是江宁府衙门,还是润州府衙门,由你自己挑……” 说着看了看父亲,蒋毅不动声色。蒋钰在旁哼笑一声道:“这个薛大,常年包揽做工,那年咱家修路,赶上他带人去庐州包活了,后来回来,还托人跟我递话,想承揽压路的活儿,那会儿已经安排好了,我就没理会他。不过听说他带的工队,干活儿还行。他老家是溧水的,一家老小都守家在地,料他也不敢作什么大怪!” 蒋铭道:“哥说的是,我就是看不惯这样儿的!依我脾气,早就叉出去了,可是一想,换个人,保不准还是一样,或者有别的大毛病,防不胜防,可奈何?所以只要他不过分,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蒋钰笑道:“这事也只能这么着。如今底下这些行当,渐渐都成了例,由不得不做葫芦提,一时要改,哪有那么容易的。” 蒋毅放下茶杯,捻了一捻颌下髭须,说道:“事情做到八分,关键处没有疏漏,就算是圆满了。对下层小民,还是得常情忖度,不能太苛了。” 蒋钰点点头:“父亲说的是,‘王道不外乎人情。’凡事只要不触律条,还是宽容些个,才见祥和。” 蒋毅看见允中低着头若有所思,便问:“中儿,这事儿你怎么看?”允中抬起头,一脸烦恼,期期艾艾说道:“我就是想不明白,怎么人人都这样,好好做事,拿自己分内的银钱不就行了?干嘛非要费尽心思,钻营求利,多累!还招祸。” 他一说完,三人都笑了。蒋钰道:“三弟书上没读过么,‘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要是世上人都能知足守分,早就天下太平,没这些伤脑筋的事了。” 允中道:“就是多欲也不怕,世人都爱钱财,只要取之以道,也不至于如此。” 蒋铭冷哼了一声:“你想得倒美!没听说过么,‘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世上可是君子少,小人多!趋利之徒,哪有知足的时候?为了钱,什么事不干出来!要是没有严刑峻法震慑,岂不乱了?” 允中就不言语了。蒋钰含笑道:“三弟是指望人良心发现,这也对:移风俗,美教化,防患于未然,确是一件重要的事。可是人心多欲,这天下的公平公正,全指望人性良善是不行的,必要靠严明法度,刑科合理,才能见成效……” 说着,不觉过了多时。忽见琥珀和萝月走来,原来亭子上人早已散了,她俩过来替换瑞香和芙蓉的。 蒋毅便问:“几时了?”允中往外望了望天,只见半轮明月,密匝匝漫空繁星。答道:“差不多二更天了。”蒋毅:“不知竟这么晚了。”站起身来。兄弟三个先陪父亲回了房,落后各自回去歇息。一宿晚景,不在话下。 次日早晨,允中起来洗漱,就见小丫头翠墨脸上笑笑的。允中道:“你咋这么高兴,敢是得巧了么?”翠墨点了点头,扭过脸看看外间,回头又冲允中摇了摇手。允中会意,低声道:“你萝月姐姐的没得?”翠墨伸了个舌头,悄悄笑了。 允中走到外间来,见萝月正坐在桌旁发呆,面前摆着两个盒子。近前道:“怎么样?让我看看!”萝月嘟着嘴儿一语不发,递过一个盒儿来,允中看时,见盒里面挂着几丝蛛网,歪歪扭扭,半截丝儿飘着。笑道:“这是你的?翠墨的呢?”萝月努了努嘴,允中拿过另一个盒儿打开看,却是一张圆整端正的小网。 允中道:“这可奇怪,两个蛛儿明明一样的,怎么差了这么多!” 萝月道:“可说是呢,昨儿你捉来时,我都分不清哪个,只装了不一样的盒儿,分给她一个,我一个。你看现在,她的就得巧了,我的偏这个样儿,破破烂烂的,真叫人丧气。” 允中笑道:“别,不过是玩呢,怎么也是你的手巧。明年我给你多捉几只放着,总有好的!”萝月抿嘴儿笑了:“那样还能作数儿?” 允中道:“那怎么不能?到时候,好的就作数儿,不好的就不作数儿。玩这个,不就图个高兴么,要是添了烦恼,还不如不玩了。你别管它了,快帮我梳头,我跟二哥说好了,过会儿一起去太太屋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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