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铭点头叹道:“这样好,这个时候,总要至亲的人陪在身边,日子就容易过些。” 允中:“正是这话。这半年全家都盼着二哥回来,这个家往后要靠二哥了。”蒋铭默然,心里难过愧疚,满腹心事难言,只是叹了口气。 闲话一会儿,允中见桌案上放着图章,拿起看了看,正是那枚刻着“观云”二字的图章。问道:“云姐姐也回应天了吧?” 蒋铭:“嗯,顺路先送她到家,我回来的。”允中“哦”了声,想说什么又住了。 蒋铭沉吟半晌,道:“大哥的事,我在石州见着朴臣,都跟我说了。你也说说,当时你和大哥是怎么到的庐州,在庐州城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允中迟疑道:“哥病着,还是好好歇着,等过些日子大好了,再说这些事吧。” 蒋铭摇头:“我又没什么病。你快说吧,啰嗦什么!事情明白了,我心里头敞亮些。” 允中看拗不过,只得讲述当日的事,如何被常兴骗出城,后来大哥跟上来,在普化寺见到李孟起,窦宪如何闯进来,后来兄弟俩前后脚进了庐州城,在城里被软禁了几日,后来见了李存忠,当晚和大哥住在一起,第二天,大哥如何城头写书使自己出城,与李孚坠城同归于尽……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讲到难过处,禁不住又默然流泪。 蒋铭已经听云贞说了在李家发生的事,后来又听陆青说,这会又听允中讲,把事情前后都补串起来,心情已是平静许多。说道:“看来李孚、李孟起,还有宝华寺的觉空和尚,和当年的秦助,他们都是一条线上的,都是南唐的遗臣。为了复国复仇,谋划这次叛乱也有许多年了。” 允中道:“是。那时我和大哥,和李存忠,也就是李悃,我们在一块吃了顿酒,李存忠为人倒是和气的,说了许多坦诚的话。看那个意思,他才是正经唐皇室的后人,李孚和李孟起不是,却是叛乱的主谋。李存忠说,他小时候亲身经历金陵城破,亲眼看见护城的将军死在眼前,所以他一辈子,都是为这一件事活着的……” 蒋铭默然,不觉叹息一声,喃喃道:“当年南唐灭国,是太祖皇帝卧榻不容他人酣睡之意,是非功过也难说,既是南唐遗臣,这一口气如何咽的下去?事到如今,李孚也好,李存忠也罢,这一干人有复国之志,于大宋当然是乱臣贼子,于他故国却是忠臣义士,这该怎么说,他们可该死么?” 允中不能回答。蒋铭又道:“换个立场,如今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他们此举不过为了一己执念,便属倒行逆施,又害了多少无辜者失去性命,多少人家骨肉离散?这岂不是国贼行径,人人得而诛之么?” 允中默然半晌:“我也不知该怎么评说。回来后,把这些事都备悉禀了父亲,父亲也没说什么,只是面色沉郁,心事重重,我也不敢问。” 又道:“大哥是因为李孚才……我那时,自是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可是那天进了城,这边给大哥祭灵,那边就听闻一个个的都死了,李存忠、姜蒙方,就连云姐姐的姑母也自尽了,我心里真不知什么滋味,后来又听说李孟起战死,他娘子举家自焚,不知为什么,虽是他害了咱们……我心里,却是恨不起来他。” 相视无言,默然良久。蒋铭自语道:“李孟起秉承父志,或者也是身不由己。人生于世,但有所求,必为所制。这些人本来可以好好的过日子,只因放不下执念……再不甘心,还能把从前的事情反过来不成?几十年过去,大势已改,还要逆天行事,何异螳臂挡车,又怎么会有好下场呢!” 允中黯然道:“是。” 正说着,听见外面传来纷纷的脚步声说话声,是潮音带着禥儿,还有奶娘带着重阳儿,一众来了。 禥儿进门行礼问安。重阳儿刚满两周岁,奶声奶气天真烂漫,样貌生得酷似他母亲,玉人儿一般。由奶娘扶着,也给叔叔做了个揖。蒋铭看他玉雪可爱,招手要抱他,小孩子不认得,有些怯生生的,转头看见允中,咯咯笑着直奔到允中怀里。 蒋铭拉过禥儿坐在自己腿上,问他读书读到哪里了,又逗弄一会儿重阳儿,叔侄四个玩笑了一会儿。后来潮音进来,笑说道:“大奶奶说了,让两位哥儿少刻就回去,二爷刚回来,别累着了。” 禥儿闻听便从蒋铭腿上下来,领着重阳儿告辞去了。 两个孩子来了这么一回,兄弟俩心情明亮了许多。蒋铭微笑道:“怪不得人都说,小孩子纯阳之体,自带一股暖意,看见就让人高兴。”允中也笑了:“正是,父亲现在没一天不见禥儿都不行。” 说话间到了饭点儿。萝月带着两个丫头过来,把蒋铭和允中的饭菜都端来了。报说:“老爷太太知道三爷在这边,叫一块端过来的。”兄弟俩就在一处吃了饭。 此后蒋铭就待在家里,连日不出大门一步。或是陪侍父母,或是和禥儿重阳儿在一块,逗弄孩子们玩,或是歪在屋里看书发呆。外面管事的伙计、铺子掌柜,知道他回来了,都来看望。蒋铭只单独见了陈升,其他的都推了不见。昔日朋友也都来送帖子问候,蒋铭一概不见,请书办顾云峰写了回帖致意。 转眼过去十余日。这天父子三人在书院议论家事。蒋毅道:“我看中儿料理事务越来越上手,铺子生意也都熟悉了。前日我跟陈安说,乡下田产的事,以后也要交给中儿手里,你在家这段时间多看他些,凡事教教他,出出主意,等你去了京里,家里就好都交与他打理,我也轻省了。” 蒋铭陪笑道:“我正想跟父亲说这事呢。我想着,家里事情也多,父亲年纪大了,不该太过操心。不如让三弟专心读书,他原本是做学问的材料,做不惯这些,将来还是科考出仕为好。我从边地待了这么长时间,也遂了心愿,倒是不想再做官了,以后只想守家奉养二老,我原来就跟大哥理过家事,上手也没什么难的。”
第186章 (下) 【释心结老父吐真情】 蒋毅听他这话微微一怔, 蹙眉道:“那怎么成?你在朝廷已有官职,年纪轻轻的,仕途刚起步,未来不可限量, 怎么说不做官?这次让你回来也是圣上眷顾, 看在你大哥为国捐躯, 让你回来陪父母的, 想必日后还有旨意,岂是由你自己安排的?” 蒋铭默然, 想说什么没说。蒋毅想起石州的事, 欲要责备两句,忍住了。转向允中道:“中儿你怎么想?” 允中回道:“这段时间下来, 我觉着还能应对。家事都有成例,再说还有陈叔和陈全,生意上也有顾先生和陈升帮着,虽是我年小阅历浅,有不到之处, 也出不了甚大差错。” 看了看蒋铭, 又道:“做了这些时日, 我倒以为,在外交往办事不光是勤快仔细就行,家门声望更要紧些,我没有大哥那样交游和手段, 许多事, 竟是倚仗父兄多年累积的名望声势才顺利办成了。所以我想, 有二哥在朝做官,门第声望不衰, 自然家业兴隆。说句逾越的话,父亲如今年纪大了,大哥又不在了,二哥仕途上有些作为,倒比在家理事还要紧。这是我的小见识,不知有没有道理,请父亲和二哥三思。” 蒋铭听了这番话,不觉发一笑:“没想到,三弟如今所虑这么深远了!”允中听他似有揶揄之意,没吭声。 蒋毅颔首道:“中儿这话说的很是,世情如此,怎么不能说?现在先这么着,你也不能把学业放了,过两年也要科考。咱们这样家里,仕途还是最要紧。我虽年岁大了,身子还成,劳动几年也没关系,何况还有下面这些人呢!你两个任是哪一个,也不能耽搁了仕途前程。” 允中陪笑道:“爹,说实话,儿子其实并没有上进心。从前也是怕你老人家责骂,才勉强读书。比起做学问辛苦,儿子倒愿意料理家事,如今这样,还请父亲宽宥儿子偷懒,别再读书科考了。” 没等蒋毅说话,蒋铭在旁瞪了弟弟一眼:“你又任性!你这么年轻,还没试试,怎么就能不读书的?”转向蒋毅道:“父亲,我去京里的事,后面慢慢再说。现在大哥不在了,我就是长子,长子守家原是正理。就是朝廷有旨意,待我上表陈情,圣上也能容谅。” 蒋毅不悦道:“你两个有这份孝心,我也高兴。我都说了,我如今还没到老朽的地步,非得有个儿子在家陪着的!”俩人看老爹不乐,都不说话了。 蒋毅略沉吟:“承影,那天先生诊脉,说你思虑过多,有心事,到底什么事且说来听听。凡事得一步一步来,不管怎么样,不许你为了儿女私情放弃了仕途前程。” 蒋铭一怔,随即明白,大哥上次从石州回来,一定把云贞的事都告诉了父亲。老爹是以为自己为了云贞才不想做官的。忙陪笑说:“儿子不是为了私情才要留在家里。父亲这么说,可真是冤屈我了”。 蒋毅道:“那是为什么?你且说说,这里也没有外人。”把脸沉了下来,“有话明说,再不许你私自做甚荒谬悖理的事!” 蒋铭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想了又想,撤身到桌案前,屈膝跪下了。允中见此忙站了起来,立在一旁。 蒋毅一怔,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只管说,快起来!” 蒋铭不肯起:“父亲,儿子是有一件事压在心上,一直想说,怕父亲知道了伤心,不敢说。可是不说,我这心里…又总过不去。话到这份上,就与父亲禀告,其实,其实三弟和大哥被李孟起挟持到庐州,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蒋毅吃了一惊:“这话从何说起?”蒋铭道:“父亲可还记得,三年前,我和三弟送云姑娘回应天,去了兖州凤栖山窦从义那里。”蒋毅:“我记得这事。” 蒋铭道:“事有凑巧,那次正赶上辽使萧崇敬被一个叫秦仲怀的匪徒劫持到附近石臼山上。官军要人,我和陆青几个人,上山帮忙官军救出萧崇敬,后来我们下山,又遇见知寨王绍英剿匪,我和陆青,前往石匠洼帮忙,把秦仲怀杀了!” 蒋毅道:“这事我知道。那时你们回来没说,次年窦家派人送信,家里才知道的。这跟你大哥去庐州有何关联?” 蒋铭应了声是,忽然声音变了:“不久之前我才知道,那个秦仲怀,是秦助的义子,其实…其实他是李孚的亲生儿子,也就是李孟起的亲弟,只不是一个娘生。秦仲怀死了之后,李家报仇,把王绍英杀了。王绍英临死之前,招出是我杀的秦仲怀,李孟起,想必是因为这一桩冤仇,才把大哥和允中诓骗了去,如果我当时在家,去庐州的人就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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