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上) 【冬暄寂寂芳心谁解】 蒋锦走后, 云贞在房里坐了半晌。来见外公,坚白问蒋锦来有什么事。云贞知道外公关心的什么,便说:“承影最近没来信。素文说,他大约入秋去京复职。” 周坚白沉吟道:“蒋二将来必是要做官的, 如今没了蒋含光, 他成了家中长子, 更不能违背他父亲的意愿。果真为了你做出不忠不孝的事, 即便在一起,你又如何自处?” 云贞心下黯然:“是, 其实这个结果, 去石州之前我就想到了。只是事到眼前,心里还是禁不住难过…” 坚白叹息一声:“既已至此, 顺其自然也罢,这都是人世间平常的,不必当成天大的事,你该做什么做什么,万不可自怨自艾, 作茧自缚。我担心你, 只因女子不比男子, 遇到情感纠结,男子常有横心,女子却多优柔寡决。要知道,从这些无益的愁苦中走出来, 也是需要大勇气的。” 云贞默然了一会儿, 渐渐泪眼朦胧, 抬头说道:“外公,道理贞儿明白, 只是太难了,有时候由不得总要去想……” 坚白心疼地看了孙女一眼,慈和说道:“这也难免,但是有句话你要记住,不论什么难处,总有一天都会过去。现下你还是得做事情,把心专注在事上,得之于手,应之于心,就可以屏除思虑杂念。不做事时就用咱们道家的法子,观息内视,澄心静虑。” 云贞应道:“贞儿明白,只是做起来实在难,容我慢慢来吧。” 坚白笑道:“若说难,这件事原是天下最难的,人人知道做不到。若说简单,这件事又是最简单的,无非一片贞心而已。道经上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何为中者?不偏不倚是为中,不前不后是为中,不疾不徐是为中,这里、现在、当下,是为中也!你只须一点一点做去,不能守住当下,至少守住此时,不能守住此时,至少守住此日,不想过去,不思未来,只专注手上的事,如此循序渐进,心就能静下来,心一旦平静下来,烦恼也就消散了。” 云贞想了想,面露微笑道:“那会儿在屋里,我想了很多,越想心里越乱。出来时看见桂枝浇花,溅起水珠儿打在绿叶上,阳光下面闪闪烁烁,不知怎么,忽然领悟到:过去的已经过去,想之何益?未来的事还没有来,又何必想它?天宽地阔,当下并没什么事发生,我不是好好的么?” 周坚白:“正是这个理,”爽然一笑道:“这便是了,‘夜里思谋千条路,明朝依旧卖豆腐!’”说毕祖孙俩都笑了起来。 周坚白道:“对了,有件事要与你商量,我记得桂枝和玉竹两个丫头,都与你同岁吧,也都不小了。”云贞:“是,这几天我也在想她俩的事,外公的意思怎么样?” 周坚白:“我的意思,虽是你现在一个人。可是她俩都大了,还是该寻个归处。新来这常兴,是个忠厚朴实的,你不在家这些天,我看玉竹像是对他有意。你问问,要果真是,俩人倒也般配,又不出这院子,岂不好?桂枝你也问问她,不行就外头寻一门亲事去,别留成了仇怨。” 云贞含笑应道:“玉竹的心思,我也有察觉,既这样我问问她,要是两厢情愿,早些把事办了。桂枝倒是不急,她想什么我心里有数。” 正说着,只听桂枝来报:“真源县陆大爷来了,在前厅,舅老爷陪着说话呢。” 坚白和云贞都走到前面来看,果然陆玄坐在厅上。都见了礼,吃茶说话。云贞问候几句就出来了,站在院子里,和玉竹一起看常兴陪湛儿玩耍。 又过几日,周太公亲自主张,把东边厢房腾出两间收拾了,给常兴做了两身新衣新帽,又给玉竹添了几件头面首饰、缎绢衣裳,给俩人成了亲。婚后两人情投意合,不消细说。那常兴死里逃生,不想竟有今日,感恩不尽,从此益发尽心尽力。云贞办完了这件事,便动身去凤栖山看望姨母去了。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前文表过了铭贞二人一年境况,再说陆青在太原城的情景。 去年入冬,陆青与曾建同在守军中做副将。军中统领乃是老将军莫连荀,守边十数年,身子骨不行了。孙沔早与他知会过,等他退了就由陆青接手职位。故此莫连荀指导陆青熟悉诸般军务,十分用心,看他渐渐上手,索性许多事让他代管,自己退到幕后享清闲。 那陆青天生武将性格,军旅事务做起来甚是顺手,还有曾建帮着,不过一个多月,就能应对自如了。每日升帐点卯,领兵操练,顾不上想别的,渐渐从灵儿过世的悲伤中缓解出来,只是脸上难得见一丝笑容。此外,他从孙沔和莫连荀那里学来的治军须严,担心自己年青,恐遭兵士轻慢,平时在营里也是拉着个脸不苟言笑,众人不知就里,都以为他天生性情冷峻,兵将们见了都怕他。 把从前玩乐的心也都收了,每逢休沐,或是与孙沔一处研讨兵书,或是和曾建、韩佐几个出去驰猎。那曾建仍是爱玩爱乐,张罗想和陆青往城里逛逛,吃花酒耍赌,陆青没心思:“要去你自己去吧,我懒得去。” 曾建只得罢了,有时提议往张铁匠的打铁铺子去,陆青倒是无可无不可,去了几回,和铁匠打铁说话,倒也轻松适意。自从中秋夜萧燕萍与陆青相认,张铁匠一家也都知道了:原来就是甥女的救命恩人,后来听说做了统领副将,亲近之余又增敬仰,相待愈发热络。 某日陆曾两人来铺子闲坐,看看天晚,铁匠留他俩吃饭,陆青也没推辞,吃完饭才走的。下次再来,买了一担酒食还礼……如此熟稔了,相处如同家人一般。 却说陆青仍在府衙这边居住。入冬后连下了几场雪,甚是寒冷,炭火份例不够,也要烧柴取暖。萧燕萍常给府衙后厨送柴,顺便到陆青住处望一眼,有时柴也不送厨下换钱,直接就放在他门外了。 陆青和曾建隔壁住着,一日萧燕萍来,赶上曾建在,燕萍跟他说了,把二人衣服拿家去浆洗缝补,过两天收拾得干净整齐送了回来。有一就有二,渐渐成了例。 陆青起初不好意思,说曾建:“麻烦人家做什么?你愿意,把你的衣服拿给她行了,别拿我的!” 曾建笑说道:“这是女人的活计,那些老军做的根本没法儿看!再说了,萧姑娘原是要给你洗衣服的,我是沾你的光,要说不用了,我说不行,得你跟她说。” 陆青拉着脸道:“我怎么说?是你答应的,当然你说!” 曾建笑嘻嘻道:“我可说不出口,姑娘家主动的,怎么好意思拒绝?再说你救过她的命,人家要还你的人情,就给个机会呗!不过洗几件衣服,你要过意不去,下回去铁匠家放几个钱就得了。” 陆青心想有理,便罢了。因他心里装着灵儿,别的女人看不入眼,再者那萧燕萍也不大说话,照面不过点个头,顶多叫一声“陆大哥”就走开,脸上连个笑也没有,更没什么亲密暧昧神情,她又常做男子的装束,常常陆青几乎忘了她是个女子……如此一来二去,都习惯了。 眨眼到了春节,府衙众人聚宴打牌,军营里练兵,城防事务愈发严紧,陆青好几天没出来。一日大清早,曾建出门,只见铁匠的儿子小铁棍等在门外,见了他,不由分说趴地下磕了个头,叫道:“曾将军过年好!” 慌的曾建连忙上前拉他:“快起来,这是做什么?你也过年好!”一摸身上没带钱:“你来有事?” 小厮满脸是笑:“我爹说,想请你和陆将军吃酒哩,陆将军怎么不来铺子了,这长时间见不着影儿,是不是谁得罪了他,他生气不来了?” 曾建笑道:“没那事!最近营里事多,都忙着呢,回去跟你爹说,过一阵子我们就来!” 又过两三天,张铁匠亲自来府衙邀,说道:“前日萍丫头去山里打了几样野味,也是难得的,让她舅母收拾了,置办几杯薄酒,请两位将军赏个脸,到家坐一坐。” 陆青一直当张铁匠长辈一般,听他这么说甚是不好意思,当下应了。到了这天,先去军营处理些事务,之后与曾建一块骑马来到张铁匠家。 铁匠欢喜万分,笑吟吟迎进堂屋。只见门边贴着红纸对联,屋里收拾得干净亮堂,炉子烧的火旺,暖烘烘的。三人分宾主围桌坐下。舅母打过招呼,就走去后厨忙活了。萧燕萍往桌上送菜,果然有狍子肉、山鸡、兔肉,都加料烧的烂烂的,还有菌菇素菜,一样样端上来,摆满桌子,香气喷鼻。 铁匠当面新开一坛子烧酒,吃喝起来,曾陆二人说些军旅的事,铁匠说些当地的风土人情,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正热闹着,铁匠老婆扎着围裙走上来,笑说道:“两位大将军大驾光临,俺们家可是光彩了,这下可好了,以后他们再也不敢小瞧俺们家了!”说着冲外喊:“萍丫头,还不快进来,给两位将军敬个酒?” 原来此地风俗,年节招待客人,男客只由男主人陪着,女人小孩都不上桌的。萧燕萍端菜摆桌完了,就在门外檐下站着。听见舅母喊,延挨了片刻,走入里来。 ——本来她屋里屋外走好几趟了,可是陆青这时才注意到,见她系着一条湖色罗裙,外罩半新的猩红湖绉袄子,挽着双髻,发上插带着银钗,两弯柳叶眉,一双秋水眼,脸上薄施了脂粉,站在当地,笔直的身段如同春树般挺秀清丽,不由眼前一亮,愣怔了一刹。 那萧燕萍平素极少如此用心装扮,见陆青打量她,便觉拘谨起来,一时手脚也没处放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张铁匠笑道:“你看这丫头,叫你给二位将军敬个酒,只顾站着做什么?” 燕萍这才走上前来,一语不发,拿起酒注子要给陆青斟酒。陆青莫名有些发窘,拦挡道:“不敢,张师傅是长辈,还是张师傅请先!” 燕萍就停住了。铁匠老婆在旁笑道:“两位将军是贵客,当然还是客人请先,再说了,陆将军是萍丫头的救命恩人,俺们一直都没感谢感谢,今儿好不容易来了,萍丫头快,给陆将军斟酒!” 陆青不好意思,只用手拦着:“别别…”不知说什么,曾建笑着解围:“怎么好劳动小娘子,娘子这半年给我们帮了不少忙,除夕还送柴过来,应该是我们多谢才是。不如请小娘子坐下,一块吃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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