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此番行事是不将天子放在眼里!是造反之举!是要被天下唾——” 他话还没有说完,人头已经落地。 亓山狼纵马飞驰,不曾停顿。 亓山狼人还没回京,京城里的皇室和朝臣权贵们都人心惶惶。 自齐嘉辰出事,亓帝将远在封地的几个王弟召进京城。这几位亲王心知肚明皇兄要重新挑选继承人,个个都是拖家带口地进京,时常带着儿孙去亓帝面前表现。如今亓山狼来势汹汹,让这些亲王们也跟着忧心。 亓山狼快马加鞭回京,吴强率兵被远远落在后面。 亓山狼回京那一日,没有直接进宫,而是先去了赵兴安府邸。 往日里热闹的赵府,今日分外冷清。亓山狼迈进府门,穿过庭院,在后院的鲤鱼池旁见到了赵兴安。 赵兴安孤零零一个人悠闲地坐在池边,正在钓鱼。 “来啦。”赵兴安语气寻常,像往常那样乐呵呵地和亓山狼打招呼。 亓山狼冷着脸朝他走过去,立在他身边。 “谁把我放进亓山?” 赵兴安脸上的笑容一僵,继而叹了口气,道一声“果然”。顿了顿,他才说:“前一阵子有人去调查那个产婆,我便知道那件旧事被揭出来了。” “也好。”赵兴安慨然点头,“也好啊。瞒了这么久,怪累人的。” 亓山狼不发一言,冷眼睥着赵兴安。 赵兴安盯着鱼竿,怅然道:“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承帝宠,导致血流三日,太医诊断胎儿已亡,令产婆引出死胎。” “那产婆引出死胎,却见其微弱呼吸,禀告陛下,陛下下令将其闷死掩埋。产婆干的是帮生的行当,不忍杀生。可她又不敢违背陛下的旨意。” “彼时不在宫里,而是离亓山不远的行宫。产婆没将你闷死掩埋,只是随便将你扔到了亓山。是你命大。” 赵兴安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鱼竿放下,扶着膝盖站起身,想要走。 亓山狼抬手,手中的长刀横在他面前。 “这不是全部的真相。” 赵兴安神色复杂地看着亓山狼,忽然不知道千方百计将其带下亓山到底对不对。他叹了口气,道:“我于心不忍,去亓山找过那个七个月的早产婴儿,亲眼看着你被一只狼叼走。以为你被狼吃了,直到后来听说渔村有个被狼养大的孩子。我偷偷去了亓山多次,终于见到你。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那个孩子。因为……你长得很像你父亲。” “把你哄下亓山,是因为知道你能力卓群,也不想你再和狼为伴。故意让你和嘉恕接触,也是因为知道你们是亲兄弟。想让你和他,都有家人。” 亓山狼面无表情地听着,半晌,他才开口:“赎罪?” 赵兴安整个身体都僵住。他面色惨白地闭上眼,赎罪一般跪下来:“那个时候年轻气盛,做着统一天下的英雄梦。贺人皆顽强抵抗。陛下下令杀无赦……” 他是陪伴在齐英纵打天下的十二员猛将之一,亦是屠杀贺国人之一。 亓山狼手起刀落,赵兴安惨厉地尖叫一声倒地不起,他的右臂被亓山狼砍了下来。鲜血喷溅。 “留你一命,断这几年的一切。”亓山狼转身。 宿羽得了亓山狼回京的消息,第一时间追过来,就见亓山狼砍断赵兴安右臂的一幕。他脸色微变,没再上前。 亓山狼拖着长刀往外走,胸腔里滚烫的愤怒让他觉得这把刀太轻不趁手,他顺手扔给了宿羽。 宿羽双手捧着去接,重得差点没握稳。 “围宫。”亓山狼下令。 宿羽愣住,好半晌才猛地转头望向亓山狼的背影,确定他在说什么。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亓山狼孤身一人进宫。亓帝坐立不安了多日,等这一日终于到了,却见亓山狼一个人来的,心里又怀了丝侥幸——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反心,今日也不会吧?兴许他只是太愤怒,赔礼道歉也就过去了? 不是他不想办法抵抗治罪,而是他已经没这个能力。 御林军虽严格把手,可是见亓山狼一个人进宫,甚至没带兵器,皆有些懵。 以前亓山狼每次进宫都畅通无阻,今日是拦还是不拦? 守卫正犹豫,亓山狼停住脚步,开口:“引路。” 守卫颤颤巍巍问:“大将军要去哪里?” “窈月楼。”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这么多年了,大将军还是第一次要去窈月楼。一个守卫招来宫人给亓山狼引路,另一个守卫立刻去向亓帝禀告。 亓山狼像往常进宫一样,平静地跟着引路宫人,穿过葳蕤灿烂的宫廷,隔着楼阁与假山树木,亓山狼远远能看见窈月楼的顶角。 亓山狼终于走到那与整个皇宫格格不入的窈月楼。他到的时候,贺青宜正坐在院子里,望着石砖夹缝里怒放的野花。 “到了。”宫人小声禀一句,立刻向后退去。 贺青宜循声望去,看向院门口的高大身影。只一眼,她神色愕然,不由自主站起身来。 只一眼,贺青宜就知道是他。 二十五年,他们生活在一座城里,甚至亓山狼多次进宫,远远能看见她这里的楼阁轮廓,可他们竟从未见过。 庭院里,花草树木皆生机盎然。消瘦的女人站在满园的鲜活里,是唯一的枯败。 亓山狼一步一步朝贺青宜走过去。 当他走到贺青宜面前时,贺青宜已经满脸是泪。她想伸手,指尖颤着低悬,不敢去探,她怕这又是一场虚无的幻梦。 亓山狼握住母亲发抖的手,拉着她的手,将其手心贴在他的脸上。他盯着贺青宜,低沉地叫了一声:“母亲。” 贺青宜的眼泪疯狂地涌,她险些站不住。 亓山狼托住她的小臂,扶稳她。贺青宜满眼是泪,可是她睁大了眼睛,拼尽全力去看清亓山狼的模样。 她伸出手来,用颤抖的手去摸儿子的脸,仍旧陷在不敢置信的惊喜里。 亓山狼低头让她摸,他说:“看我的眼睛。” 他让自己的眼睛一点一点显出幽蓝。 贺青宜连连摇头。“我知道是你,知道是你……你和鸿郎长得很像……” 她的手不停地发抖,一遍一遍去抚自己的儿子,这是她的亲骨肉,是她和鸿郎的骨血融聚的生命! 枯败的生命突然就注入了生机。她活着,原来还有别的意义! 贺青宜伏在高大儿子的胸膛,止不住恸哭。她哭着说了些话,哭声让那些话吐字不清,亓山狼俯下身去极其认真地去听。 他终于听懂了。 母亲哭着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让你受苦了。” 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忽然之间阴云席卷,天云也开始哭啼,降下雨泪。 亓山狼搀扶着羸弱的母亲,将她搀扶进屋里。他扶着母亲坐下,拿过一旁的巾帕去拂母亲头发上和肩膀上刚沾的湿漉雨珠。 贺青宜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亓山狼,她努力让自己不再哭。可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很笨,居然不知道一个母亲应该怎么与孩子相处。 她几乎是慌张地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吃过午饭没?这、这里有几个粽子……” 亓山狼倒是平静许多。他问:“粽子?” 贺青宜的眼睛里立刻浮现一抹亮色,小心翼翼地问:“你喜欢吃吗?” “没吃过。” 贺青宜一愣,立刻又捂着嘴恸哭起来。她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是粽子,不知道很多很多东西……因为他自小被丢在深山啊! 身为母亲的愧疚责罚着她,她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我将你带到这世上来,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心口一阵阵绞痛,痛得让贺青宜连呼吸都觉得一抽一抽地疼。 她上一次这样痛,是以为失去她与鸿郎孩子的那一日。 亓山狼偏过脸去,用愤怒逼退眼泪。他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想吃。” “好……好!”贺青宜站起身,转身去角落的圆桌上端来粽子。她抖着手去解绳子,几次都没有解开。 亓山狼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贺青宜终于将粽叶剥开,将滑腻光洁的粽子一颗一颗剥出来。她紧张地剥了三颗,问:“够了吗?” “够了。” 亓山狼拿过来,抓起粽子来吃。 贺青宜看着他直接用手抓,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怪她,怪她没有给他拿筷子。 贺青宜流着泪,看着亓山狼一口一口吃粽子,直到他吃第三颗粽子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起身,走到门口的洗手架旁。她提起水壶,往盆里倒水。 手太抖,水溅出来不少。 她飞快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刚要端水,亓山狼已经走了过来。 亓山狼伸手去洗手,她赶忙给儿子挽袖。 等亓山狼洗完手,她又赶忙递了帕子。然后她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突然想到了什么,贺青宜脸色大变,红哭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她死死抓住亓山狼的手腕,惧怕地问:“亓帝知道了吗?他会杀了你的!” 母亲眼里的恐惧狠狠地戳伤了亓山狼。 他心口好像被戳穿了一个血窟窿,这些强逼出来的冷静,再也无法维持。 “还不知道。”亓山狼声音冰如寒冬,“不过他马上就要知道了。” 亓山狼用力握住母亲的手腕,刚往前迈出一步,又驻足,回头问:“母亲怕见血吗?” 贺青宜摇头:“你去哪,我就去哪!” 亓山狼弯腰,拿起竖在门口的油纸伞。他牵着母亲出门,将伞举在母亲头上。 贺青宜不舍得儿子淋雨,急急将伞往亓山狼那边推。 原来母子相认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近两个时辰。这雨也灵性,刚刚忽然大雨,此时又忽然转小,淅淅沥沥不浇人。 亓山狼牵着母亲走出窈月楼。 宿羽撑伞立在外面候着,在见到亓山狼的时候,立刻禀:“陛下在皇祠……求平安。” 亓山狼不言,带着母亲穿过雨幕走过皇宫,去往皇祠,去要一个公道。 将到皇祠,亓山狼远远看见许多文武大臣立在皇祠前的广场上。 亓山狼漠然收回目光。 贺青宜原本心里有些恐惧,生怕她的孩子再有危险,可是跟着亓山狼走了这么长长一路,忽然就不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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