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辨出正在弹奏的曲子是《孤声》时,施云琳的心猛地一揪。 “哥哥,你怎么从来没弹过《孤声》?先生说这首曲子是曲谱里最难的一支。你是不是不会?” “《孤声》是悲声,是最憾最恸之声。哥哥此生顺遂美满家人皆安,从不知悲为何物,确实弹不出来。” 施云琳回过神来,慌忙从树屋下去。每次走木梯都要小心翼翼的她,这一次最后一级来不及踏,直接跳下去。 亓山狼和黑狼坐在火堆旁,可施云琳完全没有注意,她循着琴声狂奔。 山风吹着杂草灌木疯狂摆动,擦过她的裙摆。她一口气跑到施砚年面前,又在距离他三五步的时候停下脚步,大口地喘着,喘进一口又一口凉风。 施砚年眼望琴弦,将最后一句弹完。低哑悠长的最后一句琴音在群山寒风里成了力竭的嘶吼。 他闭上眼睛,压抑眼底的酸涩。 好半晌,施砚年睁开眼,对施云琳慢慢微笑起来。 他坐在焦柳琴后,眉眼间挂着一如既往的儒雅温和浅笑,还是施云琳记忆里的样子。 施云琳便也慢慢扯出一个笑来,她朝施砚年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她没有看施砚年,她低着头嘴角噙笑,低声:“哥哥还活着,真好,真好……” 施砚年微微侧过身,近距离地望着朝思暮想的人,声线温柔:“在哥哥面前,云琳也需要忍着眼泪吗?” 施云琳沉默了一息,忽然放声痛哭。 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拼命涌出来的眼泪很快湿透了她的指缝。 短短半年,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至交好友至亲兄长阿姊们一个个死去。战火不断,不停地逃命,架在脖子上的刀,眼睁睁看着为她挡刀而死的忠仆…… 她还没有准备好,就从无忧的宫中香闺拉出来,被打进尘土里。她不停地劝告自己要快点长大,逐渐对那些恐惧变得麻木,可是今日见了哥哥,那些委屈和恐惧终于压不住,让她如孩童般放肆地大哭。 施砚年默默看着她哭,由着她发泄,直到她慢慢止了泪。 施云琳望着寒风中飘摇的枯枝,哽声:“哥哥,我想回家。” “会的。我们会回家的。”施砚年将一方帕子递给施云琳擦眼泪。 施云琳伸手去接,却没拿稳,帕子掉到地上去。两个人同时伸手去捡,施砚年的指端碰到施云琳的手指,施云琳下意识地缩回手。 施砚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捡起帕子,拍了拍上面沾的尘土,重新折了另一面递给施云琳。 “云琳,你知道了是不是?” 施云琳一怔,抬眸望着他。 只是一个目光相碰,施云琳什么都没说,施砚年就知道施云琳确实已经知道了他对她不仅是兄妹之情。 施云琳慢慢垂下眼,无措地沉默。 “知道就知道了。本也没想瞒你一辈子。”施砚年微笑着,“原是打算恰当的时候亲口告诉你。” 不仅是打算亲口告诉她,施砚年还设想了很多种情景,用她喜欢的方式告诉她。 就算时间不对,那些深藏的情感也不能不明不白地咽回肚子里。 施云琳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该是什么反应,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切物是人非。 施砚年太了解施云琳了,知道她的茫然。他问:“云琳,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情,我先求了父皇母后的恩典,再向你求娶,你愿不愿意?” 施云琳心里乱糟糟的,明显施砚年问了她一个很大的难题。她努力地去想答案。 愿不愿意? 她又反问,为什么不愿意呢?哥哥对她那么好,万事都由着她。和哥哥成亲后的日子应当也是很好的。 她轻轻点头,低声:“应当会愿意的……” “好。”施砚年声线很轻,却也很干脆。 施云琳愣了愣,赶忙望向他:“我已经嫁人了!” 施砚年微笑着,用施云琳最喜欢的温柔语气肯定地说:“我们会回家的。” 回家?回家一直是施云琳的梦,她无数次在梦里梦到回家,可是清醒时又被现实泼凉水。她真的还能回家吗?就算可以,那也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了…… “云琳,当初明泽悔婚的时候,我问你气不气,你说你和明泽、檀溪都是坦荡的人。你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应该光明磊落,说清楚扯明白就没有谁对不起谁。你现在嫁给了别人……” 提到施云琳已经嫁给了别人,今日撞见的那一幕忽然浮现在眼前,施砚年心口一阵刺痛,他稍缓了一下,才能继续用温和的语气说下去:“哥哥不会这个时候让你为难。过好眼下的日子,照顾好自己。如果喜欢上你的夫君能让你现在的日子好过些,那么就去喜欢。” 施砚年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缓了缓。 “你说愿意,哥哥真的很高兴,也会一直记在心里,可你不用记着,也不用当做承诺压在心里。待他日,杀敌复国,接你回家日,解去你身上这桩不得已的姻缘,那个时候哥哥会再问你一遍愿不愿意。” 很多事,施砚年不愿意施云琳一起来扛。她当是自由的,永远自由自在没有压力不受束缚。他若邀她,总要先将荆棘铲除,再为她铺上她喜欢的鲜花。 施砚年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他将焦柳琴还给了施云琳。 他立在荒芜的杂草中,目送施云琳走远。施云琳抱着焦柳琴,一步三回头,直到再看不见哥哥。 她回到树屋下。火堆残留着一点黑暗中探头的火星子,时不时闪烁一下。坐在火堆旁的亓山狼已经不在那里,黑狼也不见踪影。 施云琳抬头望了一眼树屋,而后视线落在挂着木梯的树干。今日亓山狼将她压在树上被撞破的难堪场面忽然又浮现,施云琳的整个眉头都拧巴起来。 从第一次开始,被当成玩偶无休止的肆意玩弄,那些抗拒、嫌恶和惧怕,一直被她拼命压着,直到今日达到了顶峰。 她抱着焦柳琴的手用力攥到指节发白,片刻之后,她将焦柳琴放下,提裙朝着一旁的静潭奔去。 她脱了鞋子,探足进水,凉意彻骨。她狠了狠心,朝水中走去,冰凉的潭水没过小腿,她冷得打颤,又弯下腰,捧起冷水往头上浇。 ——她病的时候,亓山狼不会碰她。 亓山狼从树屋跳下来,大步往这边走来。
第26章 026 冰寒的潭水从施云琳的指缝手边洒落, 她不停地发抖,连手里的水也捧不住。 看着亓山狼大步朝这边走过来,施云琳心里慌了一下。她等着亓山狼问她在干什么, 可是亓山狼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性子根本不会问。 他大步踏进水里,潭水高溅。他握住施云琳的细腰一拎, 就把人拎到肩上, 扛着往回走。 施云琳脑袋悬空, 头脸上的水倒流,流进眼睛里,眼睛火辣辣的,辣得她想掉眼泪。 亓山狼几步跃上树屋,将肩上的施云琳往窄床上一扔。狭小的树屋跟着晃动了一下,施云琳赶忙伸手去扶。 她才刚坐稳,脚腕已被亓山狼握住。他用力一拽, 直接将施云琳拽到近处。几乎是没有给施云琳任何反抗推却的机会, 亓山狼已经将她身上的湿衣服剥下来。 亓山狼终于放开了她,施云琳下意识地后退, 后背抵着树屋。亓山狼坐在窄床外边, 弯腰去箱子里拿棉巾, 扔到了施云琳身上。 他力道有些重,施云琳吓得缩了缩肩。 亓山狼背对着她, 施云琳看不见他的表情, 她小心觑着他的背影, 拿着巾帕慢吞吞去擦身上的水。 身上的水擦干净了,施云琳故意不去擦湿头发。 生病难受吗?难受, 可是比不上整夜被他欺负难受。她不过两害取其轻罢了。 亓山狼忽然转过身来,手掌掐住了施云琳的脖子, 施云琳被迫后脑紧贴着木屋,仰起脸望着他。 亓山狼手掌的力度越来越重,施云琳几乎快喘不过气来。施云琳惊恐地望着亓山狼的眼睛,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幽蓝。比以前每一个长夜里都要蓝。 他说他只有在两种情况下眼睛会起变化。显然,此时此刻他是因为愤怒。 施云琳害怕地双手捧住亓山狼的手腕,想要推开他的桎梏,可是却不能撼动他分毫。施云琳越来越喘不过气来,对死亡的恐惧迫使她眼眶里迅速蓄满了眼泪。 亓山狼盯着施云琳的眼睛的水雾,忽然又松了手。他转身拿起箱子里施云琳的衣服扔给她,而后他直接在窄床外侧躺下。他闭上眼睛,去藏幽蓝色的眼睛,同时也是去藏压不住的愤怒。 施云琳心有余悸地大口喘着,她畏惧地望着亓山狼,不懂他突然的愤怒是因为什么。她缓了一会儿,心肺不是那样难受了,才去穿衣裳。窄床很小,大半部分被亓山狼占据,施云琳不敢再惊扰了他,穿衣的动作小心翼翼。 穿好衣服,她又紧贴着墙壁,胆战心惊地躺下去。她睁着眼睛,眨眼都不敢地望着亓山狼,生怕他下个瞬间又突然伸手要掐死她!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山林里的动物也都安静下来,施云琳的头越来越沉,慢慢睡去。 睡着的时候,她的眼睫还是湿的。有冰凉的寒潭水,也有或委屈或害怕的眼泪。 而这个时候,施砚年还在亓山。 亓山山路难行,何况是在夜里。他坐在一处孤零零的山石上,望着夜幕中破云而出的月亮,微微失神。 施云琳的身影总是一遍遍浮现在他眼前,他赶走脑海里撞见的今日尴尬一幕,努力去回忆曾经的过往。 回忆里的她,总是甜甜地笑着。她有着公主的骄傲,也有着小姑娘的撒娇柔弱。骄纵的她、甜美的她、温柔的她、奇思妙想的她……方方面面的她组成一个无比生动的形象,深深烙在施砚年的心里。 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她不仅是兄妹之情? 是周泽明悔婚时?向来性子温和的他第一次压不住愤怒去揍了人。他怕见到一个受委屈的施云琳,他最受不了施云琳掉眼泪。哪怕她有时候央求他什么事情故意挤泪珠子,他都受不了。 不,不是那个时候。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在某个微风正暖的温柔午后,在某个不经意地瞬间,属于她的种子轻飘飘地掉进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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