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内殿空下来,他执起独孤遥的手,低声道:“还疼吗?” 他问的是方才发狠拽她的那一下,独孤遥板着漂亮的小脸儿,却没撤手,任由他捧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太子挑眉,“话本子没少看,嘴皮子愈发伶俐了。” 独孤遥冲他做鬼脸。 这时候她已经不是很生气了。想起太子满背骇人的旧伤,独孤遥根本想像不出他过去经历了什么,正所谓幼时缺爱,大时戾毐,他性子偏执多疑,倒也正常。 “太医换了方子,殿下不妨试试。”她往前蹭了蹭,甜而带沙的声音很是讨喜,“殿下弄痛了我,就得听我的话,作为赔礼道歉。” 太子终是忍不住笑起来:“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在一旁的暗格中拿出药膏,细细为独孤遥涂上,好气又好笑道,“孤头还痛着,还要哄你。”
第17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3) 从那日起,太子三天两头就叫独孤遥去书房陪他。独孤遥待得不自在,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对太子道:“后宫不得干政,若是让陛下知道了,肯定又会责罚殿下。” 太子“嗯”了一声,从奏折上抬起眼,似笑非笑:“怎么,在孤身边待烦了?” 独孤遥心说我怎么敢,上次只是求了个情,殿下你差点把我的手腕拽断。 她有点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本来是关心你。” 太子颇为认真地唔了一唔,就在独孤遥以为他要放自己走的时候,突然听见他唤道:“流风。” 名叫流风的贴身宦官躬身走了进来,“殿下?” “带凌小姐去尚服司。”他支着下巴,指尖好整以暇地轻点,苍色眸中隐带笑意,“为她领一套御侍宫装,再加个女官牌子在东宫,名字嘛……就写心遥吧。” 独孤遥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叫心遥?” 太子看了她一眼,笑道:“默然遥相许,欲往心莫遂。” 独孤遥从善如流地溜须拍马:“殿下好文采。” 太子轻笑一声:“小狐狸。” 于是,独孤遥卸去铅华,做宫女打扮,被太子留在了书房。 太子给了独孤遥一个御侍的身份,还真就把她当御侍了,从研墨到奉茶,都要她经手。一整天下来,独孤遥累得不行,晚上趴在太子的桌边为他研墨,推着推着,眼皮发沉,竟然就睡了过去。 几乎是她才睡着,一直批阅奏折的太子就轻轻放下手中朱笔,垂眸望向身旁的小姑娘。 在东宫养了月余,小姑娘的下巴终于不再那么尖瘦,肌肤瓷白,有些肉嘟嘟的可爱。她的睫毛纤长浓密,覆在那双光华流转的凤眸上,时而微微颤一下。 太子下意识轻笑起来。 他起身,取下屏风上的狐裘,轻轻为她盖在身上。小姑娘似有所觉,睫羽颤了颤,闭着眼含混道: “王上……” 太子一怔。 独孤遥并未醒来,她迷迷糊糊抓住太子的手,声音小小的,还颤着,让人心疼: “王上……你能带我去找阿衍吗……焚水的风好大,阿衍会冷的……” 太子听着,慢慢闭上眼,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他俯下身,轻轻拍着小姑娘单薄的后背,声音难得温柔低沉: “都是梦,遥遥。都过去了。” 独孤遥小声应着,抽泣几声,又沉沉睡去。听着小姑娘的呼吸声复归平静,太子小心翼翼将她横抱起来,往干元殿走去。 独孤遥再醒来时,天光已是大亮,外头隐约传来宫人扫洒的声音。 昨天折腾一天,独孤遥浑身发酸,慢慢支臂起身,意识回笼,才发现身上还盖着陌生的风氅。 她怔了怔,忍不住好奇地伸手去摸。是出锋雪狐裘,用金线锁边,全皇宫都出不了十件,怎么会盖在她身上了? 这时,贴身婢女进来伺候她洗漱,见独孤遥对着那件雪狐裘发呆,便笑道:“小姐,昨夜您在书房睡着了,是殿下将您抱回来的。殿下还说,如今天气转凉,狐裘便赐给小姐了。” 又道:“小姐好福气呢,这雪狐是当年太子殿下亲自去阿特尔山猎来的,比察合台进贡的狐裘都要好。” 独孤遥受宠若惊,这么贵重的东西,太子竟然赐给了她。投桃报李,再去书房当值,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决不能再发生昨晚那样的事情。 还未进内殿,便听见里头传来内阁次辅索钟澜迟疑的声音:“殿下,臣以为此招太险。若是襄王王上察觉到异样,定然会起兵勤王,他身为钦察总将,手握七十万王军,我们恐怕招架不住。” “七十万王军,听命的是兵符,不是封疆。”太子冷冷道,“他麾下的哈日铁骑才是心腹大患。” 独孤遥听着,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子打算做什么,会逼得封疆起兵勤王? 他是要铲除掉封疆吗? 那封疆只会起兵造反,而不是勤王、清君侧…… 她越想越不对。独孤遥深谙知道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忙慌乱往外走,刚转身,却听到太子的声音:“过来。” 独孤遥脚步一滞,太子又道:“茶凉了,过来奉茶。” 她没办法,只好低头走进内殿。 索钟澜顺着太子的视线望去,认出进来的小宫女竟然是镇国公家的小女儿,怔了怔,忙低下头。 看到独孤遥,太子浅苍色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继续对索钟澜道:“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先写个折子,把兵部侍郎拉下来,换我们的人上去。” 他沉吟片刻,“索大人门下那个在翰林院的探花郎,孤就觉得很不错。” 索钟澜颔首:“臣明白。” “行了。”太子松下身子,半靠在圈椅中,“都先回吧。” 待索钟澜与其他群臣都走了,他向她伸出手:“头痛,揉揉。” 独孤遥小声碎碎念着“我又不是你的婢女”,还是很听话地到太子身边,轻轻为他揉着额角。 太子长长吁了口气,慢慢闭上眼,难得露出几分疲态。嗅着小姑娘身上淡淡的冷香,他眉眼慢慢舒展开,漫声道:“哪都不许去。” 留在孤的身边…… 独孤遥不明所以,小声道:“膳房也不能去吗?今天给殿下炖了燕盏,再放就要化水了。” 没想到她想的竟然是这个,太子忍不住笑道:“膳房可以。” 他还欲说什么,这时流风突然匆匆躬身进来,低声道:“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独孤遥感觉到太子的额角一跳。他容色未动,道:“告诉皇后,多谢她挂怀,只是孤头风犯了,怕将病气过给她,然后把人送出去吧。” 流风面露为难之色:“娘娘已经猜到了您会如此说……她说这次请小公爷寻到了治头风的名医,一定要为您看看。” 太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眉眼间倦累愈显:“请进来吧。” 独孤遥见状,欲与流风一道退下。太子挑眉,轻轻反手拉住她的皓腕,不让她走,“刚刚还答应孤,哪都不去。” 太子一旦偏执起来,没人能劝得住,这次好歹知道手上放轻些,不再弄疼她。独孤遥没办法,小小叹了口气:“那皇后娘娘若是怪罪下来,殿下可要替我说话。” 太子笑着执起她的手轻嗅,“自然。” 皇后四十多岁,端方优容,模样也是漂亮的,只是眼角有微微细纹,笑起来有几分疲态。 走进书房,看到太子身边的独孤遥,她什么都没说,而是径直坐到了主位上。 起先独孤遥还有几分害怕,但皇后似乎确实没有找麻烦的意思,她便也就放下心,乖乖低头奉茶。 皇后并没有停留太久,让医生为太子诊完脉,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要走。太子懒洋洋靠在圈椅中,冲皇后秾艳一笑:“母后,儿臣身子不适,恕不能远送。” 皇后蛾眉微蹙,旋即舒展开笑道:“陵儿好生养病,过几日禁足解除,便带着凌小姐来给母后看看,到底是未来太子妃,这礼数万不能废,本宫手把手教她。” 独孤遥呼吸一滞,低眉垂首,更不敢动。太后这话说得,妥帖极了,也亲切极了——绝对没有半分责备她不守礼数、扮作宫女留在太子身边的意思。 太子嗤笑一声:“劳母后挂念。” 皇后笑得亲切,俨然是慈母的模样,“陵儿同母后客气什么。” 皇后前脚刚走,太子就冷冷抬起眼。他一扫方才的漠然慵懒,沉声唤来贴身亲卫:“派几个人去查查,萧百笙带来的那个大夫,是什么来头。” 萧百笙,是皇后的闺名。 独孤遥在一旁听着,心中隐约感觉到不对劲。封陵是皇后唯一的儿子,想来皇后应该也待他极好,否则不会骄纵出他如此阴晴不定的性子。 但太子为什么看起来对皇后并无感情? 不仅没有感情,还很是提防,甚至……有几分厌恶。 独孤遥胡思乱想,却摸不到头绪。这时,膳房那边来禀,说燕盏炖好了,独孤遥未再多想,便带人去了膳房。 膳房位置很偏,东宫有很大,独孤遥至今没记清楚位置,还要靠人引路。正跟在流风身后往那边走,突然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惨叫,旋即没了动静。 她脚步顿了顿,微微蹙眉:“刚刚是什么声音?” 流风多伶俐一个人,立刻道:“应该是鹎鶋吧,殿下禁足这几日,人来人往少了些,便有胆大的鹎鶋凑了过来。姑娘莫要担心,一会儿奴才就让人逐去了。” 如今正值夏秋之交,偶尔飞来两只鹎鶋倒也正常。独孤遥半信半疑,还未开口,又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 这次他们都听清了,确实是人的叫喊,而不是什么鸟禽。 独孤遥的脸色变了变,二话不说,拎起裙摆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流风慌了,忙抬手拦住她:“姑娘还是莫要过去了,殿下还等着呢。” “芳菲,芳谣,你们去膳房给殿下将燕盏端过去,我与流风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独孤遥坚持,她说着就要走,“方才那人的叫声如此痛苦,怕是会出人命的。” “哎呀,姑娘!”流风见拦不住,只好跪在她面前,承认道,“这是夏台司里的奴隶在割舌,听着凄厉,死不了的。” “夏台司?”独孤遥怔了怔,“这是什么?” 流风吞吞吐吐:“是……是东宫关押奴隶的地方。” 太子豢养了许多奴隶,用以杀人消遣,独孤遥是知道的。她脸色微变,“为什么要割舌?” “舜国的奴隶,大多是战俘,性子更刚烈。不听话,太吵闹,就要割舌惩戒……”流风叹了口气,“姑娘,别去了,太脏。” 独孤遥突然想起几日前,太子头风发作时,用铁链牵上来的那些奴隶。他们俱是男子,割去舌头,眉眼间神色坚毅,确实不像是寻常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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