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几个人……似乎一直在盯着她。 “带我去夏台司。”独孤遥道。
第18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4) 夏台司位于东宫最偏僻的东南角,平时鲜有人至,落叶厚厚铺了一层,踩上去会有骨骼碎裂般的脆响。 越往深处走,血腥气越发浓烈,惨叫声也越发清晰。一行人停在夏台司紧闭的门前,惨叫不时传来,流风在一旁小心观察着独孤遥的神色,犹豫道:“姑娘,要不回去吧,里头太脏了。” 独孤遥看了他一眼,缓声安慰道:“流风公公若是为难,现在回去便是。殿下若责罚下来,我就说是自己迷路来此处的,绝不连累公公。” 流风叹了口气,“殿下怎么舍得责罚您……” 看独孤遥是决心要进去,既然都走到这里了,流风到底是为她推开大门:“姑娘,里头腌臜得紧,您心里有个准备。” 随着大门推开,浓烈的血腥气立刻将人扑了满面。满地都是血,踩上去会有腥腻的“吱嘎”声。 夏台司很大,庭院中跪着不少赤.裸上身的男子,高鼻深目,身上皮开肉绽,想来是这次封疆北征新俘虏回来的奴隶,正在挨个割舌。 血溅在亲卫的金甲上,他们手里拿着鲜血淋漓的弯刀,见到独孤遥俱是一怔。独孤遥努力不去看那些血流满面的奴隶,声音故作镇定:“那日被送去殿下书房的奴隶在哪?我想见见。” 亲卫们心下纳罕,不知道她为何要见那些快要死了的奴隶。但凌小姐是太子殿下宠在手心的明珠,没人敢忤逆,一旁挂腰刀的禁军千户上前行礼:“小姐,请随属下来。” 他带独孤遥去了地牢。 旁人绝对想不到,看似富丽煊赫的东宫底下,还藏着一处腥臭肮脏的刑狱。一路上她路过无数牢房,黑洞洞看不清里头的光景,只有偶尔传来一声铁链“哗啦”的响声,才确定还有活人被关在这。 走了一会儿,千户在一处木门前停下,取下腰间的钥匙推开门:“小姐,这些奴隶都曾是舜国六皇子独孤辽麾下亲军,性子尤烈,您千万小心。” “舜国六皇子?”独孤遥随口道,“他还与我们交过手?” “是。” 千户一边点燃墙壁上挂的火把,一边无不敬佩道: “就是去年年底的事情。独孤辽带兵驻守玉门关,襄王王上大破舜军,强攻至燕山脚下。舜国投降求和,割地二十四城,还把他们的九公主嫁了过来。” 说到这,千户“啧”了一声,语气讥诮: “‘死生辽海战,遥挂望乡愁’,这独孤辽与九公主还是一母兄妹。独孤辽在战场为舜国皇帝卖命时,可曾想过他的好父皇转身就把自己的亲妹妹献了出来?” “说到底,”他不屑地冷笑,“舜国人大抵都是这般,不忠不义不慈的东西。” 舜国人在钦察的地位很低,即使是和亲献来的贵女亦然。她们多数都被送进贵族府中做了禁.脔,被玩弄得破破烂烂后,孤独痛苦地死去。 如此种种,舜国皇帝怎会不知。他把独孤辽的亲妹妹嫁过来,应该还有几分讨好封疆的意思。 不知为什么,独孤遥有点同情那个九公主。她问道:“那这舜国的公主如今在何处?我怎么从未见过她?” 千户毫不在意道:“舜国人命贱,嫁过来的路上就自戕了——小姐,小心!” 听到九公主的死讯,独孤遥刹那失神,被砖缝绊了一跤。 “带您来这种地方,属下真是不甚惶恐。”千户小心翼翼地扶住独孤遥,殷切甚至有点谄媚地,俯身为她拍掉裙摆上方才蹭上的灰,“此处腌臜,切莫伤了小姐玉体。” 独孤遥回过神,抿唇笑了笑:“大人客气,麻烦大人带我来此处,本是我的不对。” 独孤遥在宫中这两个月,自然知道舜国人是什么处境,活下来的,少之又少。那九公主路上自戕,免得来到钦察再被人折磨,也是逃过了另一端苦果。 说到这里,两人已经走进囚室。黑暗的角落里隐约传来野兽般的嘶吼,恐怕是那些六皇子的残部,已经将两人方才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小姐,那日带到书房的人,除去两个被送去当箭奴已经死了的,便都在这了。” 他说着,提灯在那些奴隶眼前晃了一圈,好让独孤遥看清他们的面容。荧荧火光对于这些长期处在黑暗中的奴隶来说,太过刺目,他们痛苦地往后缩,发出含混的吼叫。 独孤遥看着这些人,心里有点难受。有时太子练兵,会带她一起去校场,那些士兵威风凛凛,豪气干云。眼前这些奴隶是否也曾如此意气风发? 战士的归宿便该是沙场,而不是逼仄腥臭、暗无天日的牢房。 这些人里,唯独有一个人,明明都被火光晃得刺痛了,还是不肯眨眼,一直死死盯着独孤遥。 他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如今这眼中有无数独孤遥读不懂的情绪。 惊喜,悲哀,自卑,还有痛苦。 他看起来只有十八九的年纪,面皮上血泥阑干,依稀能看出五官曾经英气的轮廓,但如今已经被摧折到眼窝深陷,消瘦得骇人。 独孤遥看着他,突然认出来,他就是那天在书房盯着自己不放的死囚。 即使是被牵出了内殿、被禁军鞭笞催促,他还是不肯回头,固执地看着她,像是…… ……像是在等她一个回应。 独孤遥迟疑道:“你……认识我?” 少年的眼神闪过一丝错愕,旋即用力地摇了摇头。 独孤遥这才想起来,他已经被割去舌头,再不能说话。 但少年的眼神不作假,在她失忆前,他们一定认识。 “薛大人,”她转向一旁的千户,“这个奴隶我很喜欢,能带走吗?” “小姐若是喜欢,自然可以。”千户笑起来,“这批奴隶本就是要下午送去做箭奴了,小姐留他一条命,算他修来的福气。” === 独孤遥带着少年回了干元殿,命人先将他安置在西暖阁。 婢女们端来温水,为那个舜国的奴隶慢慢擦着脸,他蜷缩在角落,眼中满是防备,却又无力反抗。 洗去脸上的血污后,独孤遥才发现,他的面容,有几分熟悉。 在哪见过? 却不记得了。 她努力回忆,接近着,像上次看到封疆时那般,几乎要将人扯碎的刺痛又一次袭来。 她倒抽一口冷气:“嘶!” 这时贴身女官端着药进来,见状忙跑过来,“小姐,该服药了。” 太子知道她怕苦,特地命人在药里加了很多蜂蜜。独孤遥执起药盏,小口啜饮,又用清茶漱了口,忍不住问道:“这药也吃了两个月了,怎么却不见起效?” “病去如抽丝。”贴身女官女官笑道,“姑娘莫急。” 独孤遥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叹了口气:“你先下去吧……哦对了,再叫个太医过来。” “是。” 转向那个奴隶,她叹了口气:“你也看到,我失忆了,怎么也记不起之前的事情。总觉得你有点眼熟……但是我怎么会认识舜国人呢?” 独孤遥小声自言自语,却没有注意到,奴隶的瞳孔骤然一缩,猛地抬起头。 他很慢地抬起手,轻轻拉了拉独孤遥的袖子。 独孤遥不解地望向他:“怎么了?” 那个奴隶还拉着她,她只好顺从地伸出手。他轻轻托着她的手,被拔去指甲的指尖微微颤着,在她掌心笨拙地写了一个字: “遥。” “……遥?”独孤遥不解地重复,“你是说,你的名字叫遥吗?” 少年摇头,脸上出现了焦急的神色,接着剧烈咳了起来。独孤遥忙扶住他,轻轻为他拍着后背,“不着急,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们再说。” 这时太医进来了,独孤遥忙起身,将位置让出来。她看了眼角落里的更漏,已经快午时了,是太子用午膳的时间,她得过去。 哪知刚走出寝殿,就远远看见太子案前的另一个宦官流年匆匆走来。 独孤遥心下紧张,难道太子知道自己去了夏台司,要来责罚她? 这时,流年已经走到近前。 他合掌行礼,“凌姑娘。” 和哥哥流风比,流年总之严肃正经的,声音不急不缓:“殿下方才接旨出宫了,约莫要十来日才能回京,事情发生得突然,来不及与您说,便让奴才告诉您一声。” 独孤遥放下心,旋即又担忧起来,“这么突然出宫,是有什么事吗?” 流年笑了笑:“姑娘放心,不过是些小事情。肃王病重,太子殿下代陛下,去重岭视疾。” 说到这,他顿了顿,轻咳一声,耳朵微微发红,“殿下还说,让您在宫里不要闯祸,等他回来。” 独孤遥心虚地打哈哈:“啊哈哈,自然,自然。” 流年还欲说什么,这时,突然远远跑过来一个亲卫,道:“小姐,翊坤宫来了旨意,皇后娘娘要见您。” 太子才出宫,皇后就要见她? 那天皇后在书房意有所指,她就知道,这件事不会轻易了结。 独孤遥挑眉,“知道了,待我稍加梳洗一番。”
第19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5) 翊坤宫很大,中庭摆了许多怒放的牡丹,娇嫩欲滴,远看仿佛连片的火海。皇后的贴身女官将独孤遥请进端仪殿,皇后一袭鹅黄云龙团纹绫罗大衫,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半靠在罗汉榻上。 见到独孤遥,她笑了起来:“凌家小姐来了?来,坐到本宫身边来。” 独孤遥走过去行礼问安,皇后还未说什么,倒是她怀里的狸奴突然抬起头,冲独孤遥呲牙低声嘶吼。 小姑娘脚步一滞,皇后看出她的迟疑,抬手摸了摸狸奴的后颈:“雪球很乖,不用怕。” 独孤遥无法,只好坐到皇后身边。皇后慢慢摩挲着雪球的后脊,随便问了她几句,无非是在东宫住得可还习惯,凌家的公子命妇进来如何。 独孤遥步步留心,小心翼翼地一一作答。如今皇后看似云淡风轻,可是独孤遥却还记得那日临走前她是如何敲打自己的。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皇后不露痕迹地岔开话题: “本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怀上了第一个孩子。那时候陛下还是献王,府中单是滕妾就有十来个。本宫夜夜睡不着,生怕一闭上眼,那些女子就踩着本宫的骨血攀上来。” 她笑着看了独孤遥一眼:“太子很喜欢凌小姐,你的命比本宫好。” 独孤遥隐约听出皇后话里有话,却不知她意指何处。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六王之乱,你应该听说过吧?陛下的位置来得不容易,本宫一路陪他走来,更知个中艰辛。” 她突然望向独孤遥,冷冷地把视线压低:“凌小姐,陵儿的位置,是本宫耗尽心血为他争来的。如今他为了你,完全被迷了心智,几乎要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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