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疆怔了一下,先是沉默,而后低声道:“我没有想杀她。”他慢慢抬起手,亲卫会意上前,“将她带去医馆。” 独孤遥一霎时有些吃惊,没想到封疆会出手救这个女子。 亲卫衔命,弯腰扶起那个女子。她怯怯地,方才的对话听得一知半解,忍不住哭了出来,屈膝就要跪:“谢谢善人老爷夫人,老爷夫人心慈,一定好人有好报……” 封疆淡淡移开眼:“无妨。” 看着女人被亲卫带走,独孤遥才小心翼翼地开口:“王上,方才那女子不懂事,僭越王上,臣女代她赔罪。” “没事。” 封疆回头望向独孤遥,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时,似乎突然恍惚了一下。 独孤遥不知道为什么,封疆竟然会对舜国女子如此宽宥,甚至称得上怜悯。她看惯了钦察贵族视舜国人如蝼蚁,而这个亲自攻破舜国的钦察亲王,却对他们格外仁慈。 === 回到东宫时,天已经有了几分暮色。独孤遥牵挂着从夏台司救出来的奴隶,来不及换下衣裳,就匆匆去了东暖阁。 他身上的伤都已经包扎过了,最严重那处在蝴蝶骨,似是被有倒钩的利器贯穿,深可见骨。独孤遥进来时,他正半靠在软枕上,低头摆弄着什么。 听到独孤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眼睛一亮,随手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冲她扬起漂亮的笑。 他的脸色还苍白着,薄唇也没什么血色。可是他笑得极飒,露出星子似的齿,几乎要晃了独孤遥的眼。 独孤遥突然心跳漏了一拍,仿佛在一个很遥远的午后,他也曾站在浓墨重彩的紫藤花下,向她绽开笑容。 眉眼似当年,一如初见那日。 她似乎……忘记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好像心中缺掉一块,极冷的江水慢慢渗进来,痛得她几欲落泪。 “你……是谁?”她低声问,“我见过你吗?” 少年看着她,漂亮的桃花眼中慢慢流露出哀伤的笑意。他伸手拉过她的手腕,在她的掌心写下“沉戈”两个字。 “沉……戈。”独孤遥分辨出来,“你叫沉戈吗?” 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少年眼睛愈发亮了,他用力点头,抬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 这个动作他做得再熟稔不过,独孤遥也未察觉出半分异样,仿佛他们已经如此相处了数年。 沉戈似乎只会写“遥”这个字和自己的名字。独孤遥再问他别的,他就只能笨拙地比划。 独孤遥看得一知半解,“所以……我们之前就认识,是吗?” 沉戈点头。 他多想告诉她,他们不仅是认识,还有一道长起来的情分。 小王爷只有她这一个妹妹,她自幼是武将们的掌中明珠,他们带她去行猎,去阅兵,去巡营,那时候她那么小,晃着小短腿坐在他们怀里,奶声奶气叫哥哥。 “我为什么会认识舜国的武将呢?”独孤遥不解,自言自语道,“我甚至不知道舜国是什么样子的。” 沉戈微微有些着急,他指指自己,又指指独孤遥,想告诉她,她本就是舜国人。 舜国的公主,王储的妹妹,帝王冠冕上最耀眼的明珠一颗。 独孤遥眼神中迷茫更甚。 沉戈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旋。他比划着,“你平安就好。” 这句独孤遥看懂了。不知为什么,她眼眶有些发酸,“我会全都记起来的。” 看到小姑娘脸上的落寞,沉钩有点着急,他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把才才放在枕边的东西拿出来,捧着奉到她面前。 是一个平安结,用汇了金线的红绳编就,有五个瓣,像是含苞待放的莲花。钦察的平安结大多是瓦当制式,如此精巧的形制,想必是舜国的传统。 独孤遥眼睛一亮:“是给我的吗?”接着,她突然想起那日他被拔掉指甲的手指,心下一紧,小声问道,“……编这个,疼吗?” 沉戈的眼神很温柔,他笑了笑,摇摇头,认真比划着,“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独孤遥一怔,突然眼眶发酸。之前,她有时也觉得失忆与否并无虞,前尘不可追,记起来又如何。 可是看着沉钩,独孤遥突然后悔了。她很自责,他对自己这么好,她却把他忘了。 === 从那之后,独孤遥经常去东暖阁陪沉戈。他到底是武将出身,虽然在夏台司受尽折辱,但并未太伤根本。 太子也不喜欢豢养过于羸弱的奴隶。他将奴隶当做猎物,但只有足够机敏迅捷的,才叫猎物。 约莫过了十来天,沉戈就可以慢慢走出寝殿,在院子里陪着独孤遥晒太阳了。 有时他也会给独孤遥讲讲舜国。 他说舜国地处东南,四季分明,冬雪皑皑,夏雨绵绵,各个时节都有各自的风情。一直往东走,就是大海,天下所有的河流在那里汇聚入海,奔涌向天的尽头。 钦察地处内陆,并没有海。独孤遥想像着海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那么多河流都流过去,海是不是很大?” 在她的印象里,焚水河就已经算得上是浩浩汤汤,天下像焚水这般波澜壮阔的河流有三条,它们一道入海,将是何等的壮观。 沉戈笑着点头。 独孤遥心动不已,问道:“若是我从焚水河顺流而下,是不是就能到舜国,还能看到海?” “可以。”沉戈比划着,“但是焚水河多激流,不能行船,若是落入此河,必死无疑。” 他比划了一个断气的姿势,把独孤遥逗笑了:“谁会好端端跳进河里去呀!”
第21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7) 一天晚上,乌云压得极低,空气中也弥漫着水汽。独孤遥照例是和沉戈用过晚膳,与他坐在窗边玩双陆。 独孤遥不会双陆,这是舜国人的玩意儿,但她上手却很快,只用了两局就摸透路数。起先沉戈还会让着她,见小姑娘愈发熟稔,也直起腰认真起来,唇畔噙着笑意,陪她厮杀。 玩了一会儿,远处忽然传来沉沉的闷雷声。 独孤遥最怕打雷,听到声音,她手一抖,骰子落在了棋盘上。沉戈抬起头,见她脸色苍白,意识到不对,忙倾身握住了她冰凉发抖的手。 沉戈的掌心干燥微凉,让她稍稍回过神。看出他眼中的担心,独孤遥勉强笑了笑:“没事,刚刚冷不防,吓了一跳。” 她伸手去捡骰子,却因为手抖得厉害,怎么都捡不起来。沉戈显然也没有相信她的托词,他默默走到她面前,解下身上的薄氅,披到独孤遥的肩头。 熟悉的药香将她笼罩,尚带少年人的体温,独孤遥稍稍放松几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怕打雷,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身要去为他拿手炉:“我没事的,你不要着凉……” 话还没说完,又一个闷雷滚过来,独孤遥身子一颤,不敢动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雷声伴随着不好的事情。 记忆深处,似乎有这么一场雷雨,她蜷缩在床上,小腹痛得厉害,似乎有什么随着那冲刷而过的雨水流逝了。 是什么?她不记得了,可是那痛彻心扉的感觉却如此强烈,几乎要把她的心脏寸寸割开。 颤抖的手覆上隆起的腹部,一片死水,再没有半分生命的痕迹。 她失去他了。 那一道道雷悉数劈下,声音尖锐震动,似乎在嘲笑她这一生活得像个笑话。 独孤遥被巨大的悲怆笼罩,再分不清今夕何夕。她下意识蹲下身,将自己蜷成一团,身子抖个不停。 眼泪不断落到地毯上。 她似乎沉入冰冷的玄海,求岸不得。凉到刺骨的水不断灌入她的鼻腔,将肺叶慢慢割开。 一片冰冷的黑暗中,突然传来熟悉又陌生的歌声。 “君从怀海去东南,谓可以酹西江川。 山河覆血风波黯,我欲问君何时还。 宝船斩浪降孽龙,江南杀花焚海红。 梦魂飞渡山万重,我愿拭剑与君同!” 独孤遥猛地睁开眼。 沉戈正抱着她,轻轻哼着这首歌。 他温柔地拍着她,仿佛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每一个雨夜,都是如此哄她入睡。 察觉到怀中的女孩渐渐平静,沉戈低下头,笑着冲她比鬼脸:“这么大了还害怕打雷,真丢人。” 他这么比划着,却又将她抱紧了一点。 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近到她可以听见少年沉稳有力的心跳。 满室静默。 后来,独孤遥时常想起这一夜。很多事情,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种下因果,后面再如何挣扎,都只是徒劳而已。 外面忽然喧闹起来。旋即传来马靴踏水的声音,一把熟悉的嗓子沉声道:“她怎么在这里!” 太子回来了。 前几日他来信说事情已经接近尾声,不日就要回宫。独孤遥自然很欣喜,早早就开始安排厨房做准备,但她没想到,他竟然在雨夜赶了回来。 殿门被踹开,太子拎着长剑走了进来。 他的容色苍白如雪,金冠戴得端方凌厉,雨水顺着衮袍宽大的衣角淋淋漓漓流淌下来,仿佛血迹。 独孤遥起身欲去迎,却被他脸上不加掩饰的杀机吓得怔了一下。 太子轻笑一声,伸手把独孤遥拉到身后。 旋即,他视线阴鸷地压低,死死盯着沉戈。 “如果孤没记错,你早就该死了。”他薄唇微动,冷冷开口,“靖王府诸帐官沉戈。” 独孤遥一怔,太子认识沉戈? 沉戈毫无惧意地回望,那双剔透的眸中只有恨意,他反手抽出挂在墙壁上做装饰的佩剑,剑尖对着太子。 独孤遥见两人剑拔弩张,忙去拉太子的手腕,“殿下,是误会!沉戈他认识我!” 太子转头看了她一眼。那双淡苍色的眸子中一瞬间涌过许多独孤遥看不懂的情绪,有讥诮,有自嘲,还有……悔意? “背过身去,遥遥。”他说,声音出奇得低沉温柔,“孤不想让你见血。” 独孤遥慌了,她不明白,拉住太子的袖角:“为什么要杀他?因为他曾经是舜国的将领吗?可是他已经再也没办法带兵打仗了,放他一条生路,不好吗?” 太子没有动,而是伸出一只手拉住独孤遥。他的手很凉,慢慢在她手背上摩挲,仿佛豹子在占有标记领地。 “他是孤的奴隶,孤不喜欢,杀掉再正常不过。” “可是他认识我。”独孤遥焦急道,“他认识失忆之前的我!” 太子歪头看着她。 她以为太子被自己说动了,忙补充道:“真的,我不骗殿下,这几日我渐渐开始能记起些许旧事了。” 虽然只是些简短而细碎的片段,也比之前一片空白强。 太子听着,微微笑起来:“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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