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却是极为高兴,一来二往,似乎对这位皇婶日渐亲近,越来越是喜欢了。 此刻一听人来,当即兴冲冲地跳下床,自己穿了靴子就往外跑。 慕婉婷也刚由内侍引着入内,澜煜也不等她见礼,当即便扑上去拉住道:“瑧皇婶,我正要和秦祯到西苑去玩,你也一起来吧。” 他兴高采烈,满眼都是期待,慕婉婷却是一怔,朝不远处的萧曼望了一眼。 明明之前还肯敞开心怀相待,现下不管方便与否,却只说那几句场面话了。老实说,她有些失望,但也明白是怎麽回事。 毕竟身份所处不同,存着隔阂也是情理之中,可她还是忍不住想来,尤其想看这张俊俏闲静的脸,瞧在眼里自己也觉得舒心惬意,只是凭空多了几重顾虑,总有些美中不足。 她略带尴尬地笑了笑:“多承陛下厚恩,但西苑重地,非奉诏或节庆仪典,宗室女眷不可擅入,我这可不敢违制。” “这又是什麽规矩,我说了还不成了麽?”澜煜听她拿话推辞,只道真的有这层规矩在,立时噘着小嘴不乐意起来。 萧曼上前一步,接着话道:“陛下既然已开了口,便是有了明诏,晋王妃殿下若是不应,定然叫陛下心里难过。今儿天这麽好,就请殿下一同去,舒散舒散腿脚也是好的。” 澜煜赶忙跟着连连点头,小手拉着央求道:“是啊,是啊,我的话不就是诏旨麽?就这麽说定了,快走,快走!” 慕婉婷有些诧异地望着萧曼,没想到她会帮这个腔,当下也不好再推辞,便应承下来,牵着澜煜的手出了殿门,前後都上了抬舆。 萧曼随在一旁,传令起驾,众内侍张着伞盖簇拥下离了养心殿,一路转从西华门出宫。 刚过了甬桥,遥遥望见敞开的西苑中门,澜煜便脸色一变,皱着眉头大叫不要从那里走。 萧曼知道七夕大典上发生的那些事仍在他脑中萦绕不散,不光是流灯浮屍,更是和太子妃最後一次开怀欢聚,想想也替他难过,当下便命抬舆的内侍折转向北,该走前面的陟山门。 这一条是笔直的路,沿途都是外监各处的值房,内侍宫人来往不断,远远望见金顶抬舆,黄罗伞盖,慌忙都丢下手上的差事,跪伏在两旁夹道恭迎。 澜煜一见人多,想是记起了秦恪的话,也端着人君的架子坐在那里,四平八稳地肃然不语。 一路行过去,堪堪经过尚宝监时,他却忽然一跃而起,扒着扶栏指着里面叫:“哎,那是什麽东西?” 萧曼不觉诧异,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就看那值房院子正中放着一只大木箱,还没等看清楚,澜煜便又在後面拍着扶栏大喊:“停下,快停下,朕要瞧瞧!” 旁边的内侍不敢违拗,赶忙停步将抬舆放了下来。 萧曼这时却已看清,那木箱既宽又扁,上面还开着孔洞,露出的竟是颗人头,额角不由一跳,赶忙回身拦住正要跳下抬舆的澜煜。 “陛下且慢,那……那,嗯,不过是对下头的奴婢稍加惩戒而已,哪有天子屈尊来瞧这个的道理,请陛下坐稳升舆。” “惩戒?犯的什麽错,要把人装在箱子里?秦祯你叫他们把人先放出来,等我问一问。” 澜煜不肯听,兀自探着脑袋往那里张望。 慕婉婷这时已从抬舆上下来了,也近前劝道:“陛下年纪尚小,这些事看不得,再说处置奴婢都是依着宫里的规矩,出了岔子,自然有该管的人,陛下不必理会这等小事,还是听小秦公公谏言,先起驾吧。” “怎麽瑧皇婶你也这麽说,连瞧瞧也不成麽?真没意思……”澜煜偏着嘴不甚乐意,叹了口气道,“那好吧,秦祯你去瞧瞧,我就在这里等着,要是没什麽大错,就快点把人放出来,这样蹲在里面可有多难受。” 这孩子心地善良,但就是强脾气,非要管这趟事,却是给人出难题。 下头处置奴婢的事儿都是由各监自管,了不起报到司礼监那里定夺,皇帝平素是不过问的,何况这里头说不定另有牵扯,岂是说放就能放的? 但这时看他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知道劝不住,只好应了声“是”,转身走过去,到那值房门口时,低叫了一声:“管事的随我进来。” 那一溜跪着的内侍中便有一人悄悄爬起来,嗬腰跟在後面,随她进了院子。 萧曼看他一副苦脸作难的样子,愈发觉得其中不简单,刚要开口问,旁边庑房里忽然冲出一名宫人,抢到面前扑地跪倒,声泪俱下:“小秦公公救命……救救她吧……”
第208章 不似秋光 冷不防地冲到跟前咋呼,还真能把人吓一跳。 萧曼没想到一上来便有人鸣冤叫屈似的喊救命。 还在怔愣之际,身旁的那管事脸色已变了,瞪眼尖声道:“鬼叫什麽,吃了豹子胆了?秦少监面前也敢这等放肆,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人都死了麽,还不快拉下去!” 他一边招呼身後的内侍架着那宫人往後拖,一边谄笑着解说:“秦少监恕罪,这些个奴婢都是才来的,没个眼力价,我们监丞这才叫动刑晓以厉害,等回头知错了便放出来,嘿嘿,您老就不必费心了,奴婢们这里都有分寸。” 萧曼不是秦恪,年纪轻轻却被人见天称作“二祖宗”也坦然自得,听他口中说出“您老”两个字,便打心眼里生厌。 这样子已是十成十的暗里有鬼,偏偏捂着盖子不让人揭。 她碍着那些牵扯,又怕跟秦恪的安排有关,本来不愿多问,可见那宫人方才的求告情词恳切,似乎真的有什麽冤枉。 况且若不是他的意思,人来人往的地方,这麽闹法没准便会落下话柄,叫人拿到朝堂上生事。 眼见那宫人已被拉出几步远,兀自还在哀求,蹙眉略想了下,立时道:“慢着,好生带人下去,不要为难,回头我还有话问。” 她吩咐完,目光移转过来,落回不远处的箱子上。 这时候日头正高,看得也清清楚楚,那里头锁的果然也是个宫人,歪垂着脑袋,披散着头发肮脏淩乱,瞧唇上那一层干皴泛白的浮泡,显然已拘了有几日了。 萧曼走上去,探手在她鼻间试了试,气息尚在,应是虚弱昏厥过去了。 再瞧她面色枯憔,但仍能看出几分姿容,瞧着和自己年岁差不多。 此刻离得近,便能闻到那箱子里透出一股秽臭之气,这倒也难怪,人困着不能动弹,拉撒也只能放任自流,眼下里面什麽情形可以想见,等再过几天生出蛆虫来,溃血食肉,人即便能活也不成样子了。 她收了手,回转过身:“到底为的什麽,说吧。” 那管事方才见她仍叫带那宫人下去,没当面把事儿揭开,暗松了口气,这时心里还存着侥幸,仍就嗬腰笑道:“回秦少监,确实就是奴婢方才说的那样儿,只是依着规矩……” “依着规矩?” 萧曼双眸一瞪,睨向他:“那好,我记得依着规矩,就算给新进宫的奴婢开皮试刑,也得事前呈个请,你们这事往司礼监报了麽?我昨儿还从那来,怎麽没听到信儿呢?这麽大张旗鼓的,如今叫陛下也瞧见了,稍时责问起督主来,你们的日子怕就不大好过了吧。” 那管事吓了一跳,腰身登时塌了两分:“这……秦少监,奴婢……呃……这是怎麽话说……” 他脸色白中泛青,鼻间抽吸着凉气,像是吓得厉害,已有些语无伦次了。 萧曼也无意同他多废话,朝那箱子里受刑的宫人瞥了一眼,又转回他脸上:“照实回话,没有你的事,到时候由我去说,再敢瞒一个字,我便请旨叫你和你们监丞去督主那里,自己回话吧。” 瞒是瞒不住了,区别在於怎麽个坦白法,且莫说二祖宗那里,单是触怒了眼前这位小秦公公,便吃罪不起。 那管事抽着脸吞了口涎唾,翻眼怯怯地向上睨:“这个……嗯,可否请秦少监移步到堂上,再容奴婢回禀?” 萧曼已探出这事儿并不是秦恪的本意,也情知这人是听命而为,身上担着干系,所以畏首畏尾,战战兢兢,於是微微颔首,随即又一撇颌:“陛下的圣意你也该能琢磨的到,即刻抬进去,先给人喂些水,白日里大敞着门在这晾着给人看,像什麽样子?” 那管事不敢违拗,赶忙应了声,打着手势吩咐人动手,自己引着萧曼径入正堂。 那里头没有人,只铺着两溜矮几,还能嗅到些淡淡的金石之气。 萧曼也没坐,走到厅中便停了步,站在那里等回话。 那管事仍带着些警惕地朝外头张了张,这才凑近小心翼翼道:“回秦少监话,这……不关我们监丞的事儿,都是承了御马监童掌印的吩咐,奴婢更是听命行事,还请秦少监明察。” “御马监,到底因为什麽?” 见她兀自不解,那管事脸上又抽了抽,眼神却有些尴尬,仿佛觉得话已点到这里,也该能品出点什麽来了,怎麽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 想来纵然有本事,年纪却还小,一时没悟出这其中的关窍,也是有可能的。 他清了清嗓子,沉压着声音又道:“秦少监该当知道咱们各监的祖宗和领头的公公大多都有所好,雅道点儿的,琴棋书画,跟那帮子读书人也差不离;稍次点儿,天上飞的,地下走的,玩个新鲜有趣;再次点儿,图个金玉满堂,家财万贯;可也有些个色的,明明身子骨不济……嗬,却还总爱在娘们身上使劲儿。” 他这拐弯抹角的一点,立时便叫人明白了。 原来这位御马监的掌印便是他口中生性“个色”的人,眼下这件事也不用问了,定然是他想在那宫人身上打主意,又被什麽事惹恼了,所以就变着法折磨人。 萧曼心头涌起一阵厌恶,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眸色一沉:“岂有此理,眼下是什麽时候,宫中丧期未过,陛下又刚登基,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弄出这种事来,自己倒清闲得意,可想过陛下和督主要担多少风雨麽?” 那管事深以为然地重重点了点头,一副苦相道:“秦少监明鉴,我们瞧着也是可怜,可谁叫她偏就被童掌印看上了呢,也是命里该有这劫。奴婢再斗胆说一句,这事儿不是一两天了,二祖宗神通广大,怎会不知道?他老人家既然都不传个话,您又何必……” 说到这里,见对方眼中已渗出冷来,後面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 “督主日夜没黑没白的忙活,哪有心思管这些事儿?你听着,这就把人放了,要问起来就照实说,是陛下亲眼瞧见了,我来传的旨。”
第209章 云重烟轻 晚秋愈深,天时也越来越短。 西斜的日头才刚染起一片红来,夜色便重重沉压下来,转眼就瞧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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