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让对方不要再绕圈子的意思。 徐侑霖眼中此时却闪过一丝迟疑,身子略往後撤了撤,微叹道:“秦公公谬赞,下官原只是个知府,现下虽然做了布政使,但上有总督巡抚管制,下头又无根基,事事掣肘,即便有法子也难以施行,更别说做成这件事。” 既然是相谈,便跟做买卖讨价还价一样,须得有来有去,不能只得一头热。 秦恪也早料到他会这麽说,便将手上的茶盏轻轻搁在几面上,嗬然轻笑:“委任大人是陛下的诏旨,本督遵奉的也是陛下的圣意,先前已说了,天大的事儿,咱们都要同舟共济,徐大人但有所需,只要是能办到的,本督这里绝没有二话。” 他这郑重其事地一应口,便等同给对方吃下了定心丸。 徐侑霖面色立时又恢复了肃然,正色抱拳一拱:“既是这样,下官便斗胆直言,浙北之乱已深入骨髓,症结不必多言,眼下须得先设法把南直隶这滩死水搅浑了,待时机一成,便将它抽干泼净。” 果然是憋忍了二十余年,等着盼着出头,这一出手便是要赶尽杀绝的架势。不过,倒也正合他的胃口。 秦恪心下暗笑,眸光却沉了沉:“南直隶牵连着坤宁宫那头,先帝在世时也不是没动过念头,甭说赋税,就是盐铁茶丝这几项便将国库拿捏得死死的,徐大人这话是不错,可别没把水搅浑,自己却淹在里头了。” 他说话时一直盯着对方,见他也正色回望,丝毫没有退缩和犹疑,显然是早有准备。 “秦公公尽管放心,若没几成过硬的把握,下官今日也不敢说这个话。” 徐侑霖双眸凝视,带着几分炯炯之意:“不瞒秦公公说,下官这些年来虽然只做个知府,但深入实地,搜据查证也颇有所获。就说盘踞在浙北外海的那几股海匪,总督和巡抚衙门非但不管,还与他们暗通款曲,坐地分赃,甚至假借进剿,偷偷将大批火器送过去,助他们做大,我也是偶然之际截获了一本海匪的账册才知确实,只是没敢贸然呈报。” “嗬,居然还有这等事。” 秦恪轻笑了下,眼中凛出一丝寒色,又对他颔首道:“多亏徐大人深思熟虑,本督这里有数,但是单凭这东西,只怕还难以服众,须得拿住要害,才能万无一失。” 徐侑霖也随着他露出笑意,跟着又凑近了些:“打蛇打七寸,想拿住要害也不难,依大夏律例,〈黄册〉和〈鱼鳞册〉每十年便需重定,倘若下官能依权责令浙北全境核查丁户,丈量土地的话……” 他还没说完,秦恪便已长身而起,挑唇道:“徐大人尽管放心,回任之事,朝廷的旨意便会到南直隶,误不了事儿。” 这既是两下里商量好了,也是送客的意思。 徐侑霖也赶忙起了身,神色间多了几分抖擞,恭然作别。 秦恪也依着规矩还礼,还客气地送出去,一直到殿门外。 这边目送徐侑霖走过月台,一步步下了玉阶,蓦然抬眼,却遥遥望见院门外远去的队伍,中间簇拥着金顶抬舆,黄罗伞盖。 他眉间不由一拧,这时便有值守的内侍上前嗬腰道:“禀二祖宗,方才坤宁宫有人来传话,说太皇太後娘娘这两日慈躬稍安,甚是思念陛下,想见一见,秦少监不敢扰了二祖宗和徐大人,自己先陪着去了。”
第215章 香印成灰 刚过景运门,抬眼便能望见坤宁宫幢然而立,气势如山。 萧曼不自禁地缓下了步子,仿佛对那个地方心存抗拒,连身子也跟着不情愿。 其实方才出养心殿的时候,她便有些踌躇究竟该怎麽好。 先帝宾天已有几个月了,谢氏一直称病不见人。 连澜煜几次依制问安探视,也都被推了回去,今日怎麽又突然念起祖孙“亲情”来了? 这其中的蹊跷任谁都能嚼出来,可偏偏就是猜不透是什麽用意。 秦恪到这会子还没赶过来,也没叫人来带话,该不会还没跟那个徐侑霖叙谈完吧? 她肚里开始打鼓,再看帐幔里的澜煜噘嘴偏唇,愣愣地斜靠在那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似乎跟她一样,也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去。 孩子的心思单纯,只会去想哪些人面善亲近,哪些人却总是板着脸孔,从中分出个好恶来,根本不会去深测这里头的真真假假,尔虞我诈。 看来今日这事儿只能由她一个人随机应变的应付了。 萧曼轻吁了口气,一边走,一边暗自想着说辞。 绕过前殿,就看坤宁宫前的积雪已被清扫一空,数十名宫人内侍正立在石阶下,垂首恭敬肃立,一望见天子仪仗,隔得老远便齐刷刷地伏在冰凉的御道两侧跪迎。 抬舆行到近处,萧曼挑开厚重的帐幔,先帮澜煜裹好暖耳披风,这才抱下来,然後朗然对左右道:“陛下叫平身了,都起来吧。” 一片谢恩的颂声之後,那些宫人内侍才都起了身,领头那名穿六品补服的带班便迎到面前,嗬腰见礼:“哎呦,陛下可到了,奴婢们盼了这麽大会子,太皇太後娘娘那儿……” 他语声惶急,再抬头时那张脸五官纠蹙,苦哈哈的都扭结在了一起。 澜煜像是不明所以,又有些被吓到了,抓着萧曼的手紧了紧,抬眼望她求助。 还没等进去,麻烦事儿便来了。 萧曼见他手上还捧着一件通袖龙纹缎的夹袄,不由更是纳罕,先暗中在澜煜小手上轻捏了捏,以示安慰,面上稍露惊讶问:“你慢些说,娘娘那儿怎麽了?” “娘娘她……娘娘她……哎呦喂……” 那带班奉御期艾了几声,忽然扬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喟然道:“回陛下,小秦公公,太皇太後娘娘打从清起时候便在中庭设了祭坛,既不用膳披衣,也不叫人伺候,就那麽单薄着身子,一个人跪在那儿祭拜先帝,奴婢们劝谏磕头,怎麽说也无用,这……这可不是死罪麽?” 这时候不是年节正旦,也不是清明中元,宫里没有典祀的规矩,没来由的祭什麽? 萧曼隐觉今日这事越来越不简单,保不齐便是个圈套,而且似乎一切都是事前算计好的,只等着他们往里头跳。 按说不管是虚是实,这时候都不能再朝前凑,须得暂避锋芒才是,然而御驾已经来了,若没有十足的理由便中途退回去,於情於理都不合。 况且方才那些话摆明了是尊捧谢氏不避寒冷,祭拜先帝的切切真情,而手上这件袄子的用意更是昭然若揭,便是说他们已束手无策,须得让澜煜和她去劝,若是不闻不问,便是亏了孝道忠心,会落下什麽话柄,压根儿连想都不用想。 萧曼像簇着火,心头躁乱,手心里已沁出汗来,权衡再三,知道眼前即便是个火坑,也得亮开胆子闯一闯了。 她微微俯身,望着澜煜道:“陛下也听到了吧,太皇太後娘娘正在中庭祭拜先帝,身上却只着了件单衣,这要受了风,可是了不得,陛下快些进去,恭请太皇太後娘娘添衣,好不好?” 说话时,她不着痕迹地微眨了下眼睛。 澜煜由她伴在身边久了,一言一行都熟悉得紧,知道这是半真半假,暗里有门道的意思,当即点了下头,也带着些急切地冲那奉御道:“皇祖母在哪儿,快带朕去啊!” “是,是,陛下如此仁孝,太皇太後娘娘见了定然欢喜。” 那奉御嗬腰连连应着,面上如释重负地长出了口气,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之色,言罢便朝玉阶上比手做请。 萧曼都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当下便牵着澜煜的手随他拾级而上,径入殿中,又从东首间绕向後厢。 刚进中庭,眼前便是白茫茫的一片,廊道内竟挂满了旌幡白绫。 西北风从柱栏间涌进来,白绫如银蛇般扭乱飞舞,卷擦出刺耳的啸声,愈发显得寒意侵人。 而在前面不远处果然设下了香案供台,谢氏当真是一袭素淡的鞠衣,正跪在那里合十诵经。 供台上面一共摆着三个牌位,正中那个显然是臻平帝无疑。奇怪的是,在其右下还有两块牌位比邻而置,与主位隔得不远不近。 萧曼看在眼里,心头蓦然一凛。 这明显是父子相继的祭法,可先帝只有两子,太子澜建璋谋反不遂,畏罪自尽,其中一个牌位必然是他。 可身为儿臣,要谢氏来祭,显然不合礼制,就算要祭,也只能由澜煜来才合情合理,况且如今不在人世的只有他一个,晋王澜建瑧还好好的在建兴做他的藩王,这旁边那个牌位又是谁的? 她隐约已猜到了这趟召见的目的,心下不由又紧了两分,那颗心砰砰跳了起来,等再走近几步,便隐约瞧见那牌位上所写的諡号正是从死的太子妃。 这下已再无怀疑,什麽祭拜先帝,情真意切都是假的,她定然已经知道了太子和太子妃的“死因”,这趟把澜煜叫来,便是要当面说出内情,秦恪此时不在,根本无法辩驳,一旦这孩子得知了“真相”,念着父母的大仇,说什麽也不可能罢休,一场大祸便这麽无声无息的起了。 该怎麽好?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再把人硬拉回去自然是不可能的,可真要这麽走过去,任由这事儿发展下去,一旦说开了话,後果便不堪收拾。 萧曼望着那素淡的背影,後脊间陡然冒出一股森凉的寒意。
第216章 暗风吹雨 势若骑虎,进退两难。 明明是步将死的棋,急切间又想不出破解的法子。 萧曼向来自承还算是个能临机应变的人,这会子却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若问什麽叫心乱如麻,大约指的便是她现下这般光景。 堪堪只是一恍神的工夫,三人便已到了近处。 那奉御停下步子,躬身回报:“禀太皇太後娘娘,陛下到了。” 说话间,便捧着那件通袖龙纹夹袄移身转向澜煜。 这架势任谁都瞧得明白,便是要等澜煜亲手接了送过去,表面上像是明彰孝道,再平常不过,可暗地里存着什麽用意,便叫人猜不透了。 萧曼总觉放那孩子过去便有种自投罗网之感,仿佛一脱开手,他便再也寻不回来了似的。 她方才便察觉那只小手在掌中微微发颤,攥得也越来越紧,这时脑中突然一激灵,也顾不得细想,赶忙偷偷反握住,向下轻拽,自己双膝一曲,先在侧後跪了下来。 “奴婢秦祯,叩见太皇太後娘娘,请娘娘爱惜凤体,添了这袄子。” 澜煜虽然年纪幼小,却是个心思细密的孩子,又对她的举动极是熟稔,当即便明白是在暗中示意,也跟着跪了下来,伏地叩头。 “孙儿拜见皇祖母,嗯,今日……天冷,皇祖母在这里拜祭,孙儿……放心不下,请皇祖母快些添衣,莫受风伤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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