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外头不过只是後园而已,同样没什麽异样,难道他瞧出哪里不妥麽? “那排竹子种的不是地方,吩咐下去,今日便铲了。” 沉静中,秦恪忽然开了口,眸色微凛,寒意半隐半露,一丛丛浸着零散的光。 “铲了……” 萧曼不由一讶,怎麽也没料到他突然说出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况且那排竹是有年头的,见天瞧着,怎麽今日才觉得碍眼? 她还没闹明白是什麽意思,秦恪已转了身,抬步走向寝阁。 “再传个话,到水月坊宅子里,把那几株曼陀罗移过来种在那地方。” 旧的瞧不过眼,铲除之後,立马便拿新东西填补上。 萧曼刚才还想不通,一听这话,蓦然就像醍醐灌顶似的,一下子全明白了。 她只觉那颗心猛地被揪紧起来,竟有些发疼,脑中浮现出澜煜稚嫩可爱的样子,却猛然被秦恪素白挺拔的背影覆在了眼前。 “慢着,你别……” 萧曼心下一急,赶忙追上两步,那身影却已撩开帐幔走了进去。 追到近处,脑中蓦然一凛,忽然在想他若是起了那个念头,得利的反是谢氏和澜建瑧,倒成了替别人做嫁衣,凭他的心性,该不会做这等对自己没半点好处的事吧? 她杵在那里,目光透过帐幔间的缝隙,望着里面那素白曳撒上箕爪狰狞的金蟒,心头六神无主,却没再紧跟过去。 秦恪负手绕过座屏,外间果然空无一人,地上还有几只踢翻的凳子和满地的糕饼无人捡拾。 别看年岁小,气性还真大,果然和上辈肖得紧。 四下里静得很,依稀能听到里间传来“呲呲”的磨蹭声,略略一想,便能猜出是什麽响动。 他暗嗬了一下,坦然走过去,在门上轻叩三声,便推开跨了进去。 澜煜正坐在软榻上,通红着脸,咬牙切齿地正把那只木雕的虎死死摁在书案上,那只手一边抹着不断涌出的眼泪,一边拿着刻刀砍、戳、剜、紮,那虎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半只虎头都被削没了。 到底还只是个小东西,没见着人,便先拿死物泄愤,也不管没半点用处,一个不小心反而还伤了自己。 不过,现在他已经进来了,这孩子明明知道,居然也不瞧一眼,还只顾在那里跟木虎较劲,倒像是在做样给他看,这心性还真不是寻常只懂撒娇耍赖的孩子。 秦恪也没瞧他脸色,撩开袍子,屈膝恭敬叩拜:“臣秦恪,向陛下请罪。”
第220章 醉尽双阙 连问也不问,一上来便叩头请罪。 明着是句以下应上的场面话,暗里头却又透着非同寻常,可在孩子眼中便是十成十的不打自招了。 澜煜霍的一抬头,已然红肿的双眼全是痛心至极的失望,干哑着嗓子噎声喝问:“你……就是你害死我母妃的,对不对?” 这听着像是仍有些於心不甘,没见他亲口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便不死心。 别看才只伴了几个月,也不是天天都在跟前陪着,这情分倒着实不浅。 秦恪暗挑了下唇,俯身跪在那里不动。 “回陛下,故太子妃殿下薨卒时,臣确实在旁送了一程。” 他答得模棱两可,语声却跟先前一样,完全是一副坦然自承的口气。 澜煜目光陡地一沉,连最後那点期待的光彩也消散得无影无踪,猛地抓起案上的木虎狠狠砸过去,跟着“噌”的跳下软榻,奔上前抡起稚嫩的双拳就往秦恪身上乱捶。 “还我母妃!你是坏人……你是坏人,把母妃还给我!” 他像发了疯,一边发泄似的嘶嚎哭喊,一边手脚并用,又踢又打,没头没脸地招呼下来,全忘了兀自还握着那柄刻刀,等见那霜白的曳撒上绽出鲜目的红来,才察觉有异。 澜煜吸了口凉气,愣愣地怔在那里,垂眼望着同样被浸染得鲜红的刀和手。 那斑斑的红还带着温度,似乎还有些发烫。 他悸悸地抬起眼,见秦恪身上那几处红已晕染开来,接连成片,越来越是浓得触目惊心,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手一松,刀“哐”的落在了地上。 深宫里千宠万溺长大的孩子,哪见过这等血淋淋的场面,上次哭闹时扯裂了他的旧伤,与眼前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况且这回是他自己下手刺的,自然更不可同日而语。 “你……我……” 他像被吓住了,口中期艾含混,站在那里手足无措,进退不得。 秦恪仍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是石雕铁铸的,全然觉不出半点伤痛,又隔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 那张小脸上早褪去了咬牙切齿的狠劲,惊惶的目光中还带着担忧和愧疚。 到底是个孩子,再恼再恨,也见不得别人这样子,这股闷气一消,下面就好说话了。 “陛下想见故太子妃殿下,臣无能为力,要怎麽处置,臣也无话可说,只是有些话臣不得不据实陈奏,况且陛下已然登基,先前那些事也该知道了。” 他又提起前话,澜煜眼中却没了恨意,反而泛起一丝淡淡的释然,望着他问:“那你快说,我母妃到底是不是你……” “陛下稍安勿躁,这话容慢慢禀告。”秦恪也望着他,眼中是光风霁月的坦然,“臣斗胆先问一句,陛下可还记得入夏时节在神霄宫拜见先帝,曾忽然昏厥的事麽?” 澜煜不想他忽然提起这个,微愣了一下才恍然:“你说中了暑气那次?我记得。” 刚说完便见秦恪摇了摇头:“陛下错了,根本不是中暑气,陛下那时已身中剧毒,亏了秦祯正巧在那里,才将陛下救了回来。” “中毒?你说我?怎麽会……我不是好好的麽?”澜煜张口讶然。 “陛下中的是慢药,天长日久才会见分晓,那日想是已到了发作之时,秦祯探出实情後没敢声张,暗中回奏,只有先帝、焦公公和臣知道。陛下且想一想,先帝为何在那次之後突然下旨将陛下留在身边,又让秦祯日夜伴着悉心调养,秦祯就在外面,陛下若不信,现在就可传她进来问。” 这话说得已算是浅显易懂,澜煜虽然幼小,可也大致听明白了,只是睁大着眼睛发懵。 “是谁要害我,你知道麽?” “陛下莫急,臣再问一句,陛下可还记得中元节那场宫变之时,是谁领兵入宫平叛的?” “是……瑧皇叔。” 澜煜几乎脱口而出,可既没有淡然,也不见崇敬的欢喜,语声中竟然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恐。 秦恪颔首直视着他:“晋王殿下剿灭叛党,有大功於社稷,但有件事始终叫人想不明白,叛乱猝然而起,事前毫无征兆,如若不然,臣也不会受伤,累及先帝遇险,如此隐秘的事,晋王殿下远在建兴抵御沙戎,究竟是如何得知的消息,暗中赶回京来的?” “这……这……” 澜煜断续着喃喃自语,不知听懂了几成,脸色愈发的沉了。 话已点到了要紧处,由不得这孩子猜来猜去。 秦恪索性挑明:“藩王不奉诏入京罪同谋反,何况还是兴兵而来,晋王殿下究竟为何会来,臣不敢妄言,但陛下也须想一想,故太子殿下一去,先帝百年之後,谁当继位?” “你说瑧皇叔!” 澜煜接口叫了出来,小嘴半张半阖,双眼蓦然沉滞,那些朝臣拥立澜建瑧的场景和过往那些不恭不敬的眼神,恍然都浮现在面前。 “不会的!瑧皇叔最好了,怎麽可能会害我,你胡说……再说,这和我母妃有什麽关系?” 秦恪已从他脸上看出了动摇,也早算出他不会听风便信,垂首一躬,面上依旧带着诚恳。 “陛下恕罪,事关晋王殿下清誉,本不是臣这做奴婢的可以妄论,只是照着先帝的旨意暗中防备而已。” 他略顿了顿,继续道:“陛下不知,中元宫变之後,太子妃殿下已被责令迁出慈庆宫,移驾宗正院思过,那里是万难再出头的地方,一旦去了,便有天大的内情和委屈也难以申诉,为了历陈原委,扶保陛下,太子妃殿下毅然决定死谏,臣劝不住,也感佩这番义节胆气,只得答应相助,但没敢马上陈奏,後来先帝查知,臣不得不说,为了掩人耳目,陛下才特意将臣拘禁在内官监,只等弥留之际才放臣出来,扶助陛下登临大位。” 秦恪一口气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叹了声,重又望向面前兀自怔懵不语的孩童:“太子妃殿下此举不止为了陛下,更是为了保全故太子殿下嫡长一脉,陛下聪颖仁孝,该能体味这一番苦心。”
第221章 寒日春温 莫管费了多大的苦心,凭一个孩子能体念多少? 但母子毕竟牵骨连心,只要是娘亲盼望的,做儿子的怎能不谨记在心里? 一旦烙下了印,要想随随便便地抹去,那是万万不能的了。 话到这里,该说的差不多都说了,不过最後还欠着那麽一把火候。 秦恪俯身下来,恭恭敬敬地伏地叩首。 “臣泣血陈奏,绝无虚瞒,伏请陛下三思明断,至於臣先前隐情不宣,欺君大逆确是罪无可恕,陛下……就是即刻将臣削职,绑去西市枭首淩迟,臣……臣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澜煜还想着方才的话怔怔发愣,没听出他语声越来越沉,还渐渐发起颤来,等再回神时,就见秦恪已瘫伏在地上,双目紧闭,没了生气。 “秦恪,秦恪?你……你怎麽啦!” 他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去扶,但毕竟人小力弱,使足了吃奶的劲儿,又哪里能搀得起那高大的身躯,只急得小脸通红,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更摸到满把淋漓的鲜血,不由更吓得手足无措。 情急之下,这才省起该叫人帮忙,当即冲外间大喊:“秦祯,快来啊,秦祯……” 将将叫了两三声,房门便被用力推开,萧曼迈步抢进来,像是听他叫得急切无助,脸上也满是惶然,垂见秦恪扑面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更是大惊失色。 “陛下,这是怎麽了?” “呜……我不是有意的,秦恪流了好多血……”澜煜满面泪水,哭得抽噎不停,兀自紧紧抱着秦恪的手臂,肩头抖颤地望着她,“我真不是有意的,你快救救他……” 他一脸追悔莫及,又像在跪地哀求。 萧曼已瞥见金砖上那把染血的刻刀,不用想也猜到是怎麽回事了,额角抽跳了一下,顾不得细想,先上前把澜煜拉开,再费力地将秦恪扳转过来,就瞧见左襟从肩头到前胸淋淋漓漓的都染透了,地上也是一片殷红的血迹。 她倒吸了口凉气,忍不住朝澜煜望了一眼,暗想这孩子发起怒来当真厉害得紧,下刀时居然没半点顾忌,生生把人刺成这样。 还有秦恪,明明是一身惊世骇俗的武艺,乱军之中也没见他露出过一丝狼狈,居然不闪不避,甘心情愿挨了这麽多下,真是叫人做梦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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