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不发脾气晚不发脾气,偏偏赶在这个时候。 萧曼抿唇顿足,知道这孩子强起来还真是半句也听不进去,这地方耳目众多,可不能真逼着他闹起来,叹了口气,追上去柔声道:“好,好,那咱们就稍微瞧一眼,等带回去再细看,这总成了吧?” 澜煜这才转嗔为喜,点头答应下来,又牵住她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前赶。 刚回到前殿,那奉御早候着了,见澜煜要瞧东西,当即便引着到了西首的偏厅。 刚一进门,便见里头长案上琳琅满目,铺满了一桌子,多数还真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想来是北境当地的土产,又或是从沙戎人那里缴获的东西。 澜煜一上来便瞧见了最显眼处的那套赤金龙鳞甲,扑上去便眉开眼笑地抱在怀里,又迫不及待地挨在身上比量。 萧曼瞧出那甲胄跟澜建瑧所穿的一模一样,只是改做成了孩童大小,形制用料却半点没含糊,难怪把这孩子的心都吸去了。 她没有鉴赏的心思,一边叫那奉御下去叫人来收拾东西,一边暗自防备,目光正在那些贡品上逡巡,就听窗外忽然传来人声。 “你说真的麽,太子和太子妃殿下都是秦厂督害死的?”
第218章 一帘疏雨 人声蓦起,像是从後面园廊里传来的。 虽不甚响,离得却近,只听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那明目张胆的问话,便如炸雷一般,穿云破雾地直戳进耳中,连脑袋里也是嗡嗡的。 提心吊胆的谨慎又谨慎,紧盯着眼前的事,哪里想到“要命”的这下竟是不经意间从斜刺里捅来的,压根就避无可避,防不胜防。 萧曼暗悔自己心软失策,情知不能再让她们再说出半个字来了。 正要出声,便听案上“哐”的一响,澜煜已扔下那副精美的铠甲,快步奔了过去。 萧曼赶忙去拉,却被扬手甩开,眼睁睁瞧着他奔到了窗下。 “那还能有假麽?”另一名宫人在外应了声,“你忘了那次先帝下旨命锦衣卫将他擒了,还关在内官监足有一个月麽,为的便是这个。” 先前那宫人“哦”了一声,又疑惑问:“可後来不是又放了麽,莫非查了不实?” “那谁知道?我瞧多半不是不实,许是他权势太大,太子夺宫起事那回,京畿各位调动便是他所为,要不然哪会那麽巧,先叫太子护卫司的人轻而易举占了奉天殿,外面的军马却打不进来,再加上提领着东厂,这麽大的权势,先帝也怕逼得狗急跳墙,反咬人一口。我听说,太子妃殿下发引那日根本就没入陵,人泡在护城河甬桥下,被发现的时候,脸都没法看了,脖子也是断的,哪是自缢的样儿?” “啧,啧,下手真是狠,也不知是为了什麽害人,真是可怜。” “嘘,小声些!这话叫人听见,咱们两个可都是死。” “对,对,不说了。走,上我那屋吃糕去。” 语声戛然而止,细碎的脚步也随之远了。 这短短几句话实在骇人听闻,萧曼没听秦恪提起过太子妃那时的情形,虽然不明真假,也听得怔怔发愣,心下一片寒凉,等再想阻止时,已然来不及了。 她定了下神,再看澜煜时,那孩子低垂着头,默然不语,脸上不见悲伤,却是从未见过的木然呆滞。 这样子比发狠更叫人忧心害怕。 萧曼知道他不是个只管无理取闹,人云亦云的孩子,但这番言之凿凿的话实在太过动人心魄,不由得不信,就算是一面之词,在他心里也已成了秦恪难以抹去的罪证。 “陛下……不过是两个奴婢瞎嚼舌头而已,陛下不必理会,回头自有人处置。” 萧曼蹲下身来,在那幼小的背上轻抚,蓦然发觉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上下眼睑也在不停地抽跳着。 这麽小的孩子,即便心中不喜,最多也是表面上踢打哭闹,像这般沉闷闷的发狠劲,显然是已恨到极点了。 她只觉方才那两句话全是隔靴搔痒,别说劝,就连听恐怕都没听进去,要不赶紧说开了,後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陛下听奴婢……” 萧曼才刚开口说了几个字,澜煜忽然一挥手,将她推了个趔趄,脚下不稳,竟跌坐在了地上。 她不觉疼痛,只是一愣,却见那孩子瞧也不瞧过来,扭身便走,连方才爱不释手的铠甲都不顾了,头也不回的便出了厅。 “陛下!” 萧曼爬起来紧跟出去,追上他想拉住,就看坤宁宫的内侍宫人已在殿门处列队恭送,先前那奉御引人正要到里面收拾贡品。 这时候她不敢太着行迹,比手示意了一下,叫他们不必跟着,回头再把东西送过去,自己趋步跟出门,到抬舆前,想伸手抱他上去,却又被澜煜拂开,只能眼瞅着他一个人略显吃力地爬到团垫上,把帐幔一撩,将自己遮了个严实。 萧曼又是尴尬又是难受,心下更是焦急,别看他现下不出声,回头那股火气还不知要怎麽发泄出来。 更要紧的是,闹到这个地步,秦恪这一关该怎麽过? 她心下黯然无奈,在谢氏面前还能随机应变,这会子实在没了主意,只得吩咐起驾回宫。 一道按原路出景运门,到养心殿,院内一片井然,积雪已清扫一空,却反倒少了几分生气。 澜煜撩开帐幔,仍不叫萧曼扶,自己跳下来,“噌噌”上了玉阶,当头便冲着迎上前的内侍大声问:“秦恪呢,秦恪在哪里?” 谁也没见过这位皇帝小祖宗如此疾言厉色,而且还是叫平素最爱黏着的秦恪,不自禁都吃了一惊。 先前还好好的,怎麽去了一趟坤宁宫就变了脸? 众内侍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了,只有带班领头的那个先朝萧曼望了一眼,这才上前嗬腰张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应道:“回陛下,二祖宗见过南直隶布政使徐大人之後,又有要事,半个时辰前已回司礼监了。” “我……朕还没发话,谁让他走的!” 澜煜咬牙一哼,稚嫩的脸上竟盈起不怒自威的气势:“叫他回来见朕,现在就去!” 那内侍被童音的尖声吓得一哆嗦,愣在那里有些发懵,眼见澜煜拂袖而去,一个人快步进了殿,赶忙转向萧曼,苦着脸道:“秦少监,这……您看……” “这还看什麽,陛下说叫能不叫麽?”萧曼撇了下唇,叹口气,稍稍侧过去,“快去吧,等督主来了,先叫我瞧着,可别就这麽去见陛下。” 这般藏藏掖掖的,显然事情不小。 那内侍哪敢多问,连声应了,便分派人去司礼监传话。 萧曼暗忖就这麽等人来,叫他一人去撑不是个法子,想了想,还是迈步入殿,沿通廊回到寝阁,刚到外厅,就看里间房门紧闭,两个内侍站在那里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她挥挥手叫人下去,上前扣门叫了一声,里面却不应,刚推开两指来宽的一条缝隙,就听里面发狠地叫道:“除了秦恪,谁也不许进来!秦祯也是!” 她顿了下手,只得又将门掩了,在外头柔声劝慰,却没听澜煜再应一句。 萧曼束手无策,只能住了口,默然站了半晌,秦恪也不见来,越想越觉心神不宁。 她放心不下,又转了出去,刚出寝阁,就听通廊间传来流云般辨不清快慢的脚步声。
第219章 十步宫香 金殿空旷,寥寥如寂。 那脚步听着像破冰碾玉,又仿佛是虚踏而来,竟没在廊壁间激起哪怕一丝散碎的回响,却一下下应和着心跳,让那纷乱如麻的怦然也随之缓落了下来。 萧曼仍是急切不已,脚下却不由自主地一顿,似乎生怕扰到了那能叫人安然若定的脚步。 等再要迎上去时,他已转过了拐角处。 乌纱下的鬓发一丝不乱,素白的曳撒流云如簇,携着那股清凉的风从身旁拂掠而过。 “等等,先别进去!” 萧曼回过神,胸口登时一紧,嘴里急急叫着,手上更是一把将他扯住。 “怎麽了,不是陛下召见麽?”秦恪没回头,但停了步。 那淡淡的口气和平素没什麽两样,这时听着却叫人额角促跳。 事情他还不知道,但澜煜之前在外发脾气的样子,那些奴婢可都是亲眼瞧见了,难道传话的时候却按着不提,没叫他有个防备麽? 照理是不会,可他这副全然不觉凶险的样子又是怎麽回事?莫非觉得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他又有拥立之功,便什麽也不放在眼里。 萧曼没心思细想,跨上一步横挡在他面前,先朝寝阁里望了一眼,又警惕地朝四下里瞥了瞥,这才挨近了些:“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这事儿有点棘手,须得先有个防备。” 她略顿了下,便将谢氏召见的经过和最後两个宫人在窗外密语的事详尽说了一遍,末了叹了口气,蹙眉道:“陛下这回瞧着是全信了,不管不顾地发脾气,谁都不搭理,把我也关在外头,就只说要见你。你可千万别当从前使性子那种小事,咱们得用心想一想,好歹把这个坎过了。” 没跟原来似的揪细这事儿的根底,却眼巴巴地等在这里,一门心思想着怎麽跟他一块儿遮掩,这可真是奇了。 毕竟搁在身边的日子长了,就是块死硬的石头也有捂热的一天。 只不过临机处事还欠些火候,别说这点小沟小坎,就是崇山峻岭,万丈深渊横在面前,也不能自己先火急火燎地乱了阵脚。 秦恪笑了笑,目光落在她抿唇忧焦的脸上,轻轻抬起手,抚上那微微泛红的颊。 谁能想到他还会动手动脚。 萧曼吃了一吓,赶忙向後撤,却听对面低缓地轻叫了一声:“别动。” 她仿佛中了定身法,一怔之下,真就站在那里不动了。跟着就觉他玉色纤长的五指顺势向上,拂过面颊和鬓边,慢慢移上额头,在眉心处按了按,似揉似推地向两旁抚弄。 “皱这麽紧做什麽,别真留下褶子。” 这戏谑的话中还带着些轻浮调笑,萧曼只觉脑中嗡的一下,慌忙低了头,双颊熨烫如火,分不清是窘的还是羞的。 这人当真不知是什麽做的,心亦和寻常人不同,狠起来像阴间的十殿阎君,偶尔说几句随心动情的话,也能让你如沐春风。 还有的时候,便叫你摸不着头脑,就像现下,眼看都火烧眉毛了,居然还有闲心拿人耍笑。 然而奇怪的是,明明是被他占了便宜,自己偏偏又恼不起来,反而像叫这一闹弄得分了神,也没刚才那麽焦虑不安了。 他说完这话後半晌没言语。 萧曼暗觉诧异,这时面颊的热烫消了些,心下也稍定,她微抬着眼,悄悄向上望,就看那双眸不知什麽时候已从自己身上移开,转望向身後。 她促然一悸,赶忙也回望过去,身後的廊间空空如也,唯有不远处尽头的那扇窗敞开着,凉风徐入,拂掠着树影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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