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在最高处落下脚,曹成福便从後面闪身出来,近前嗬腰行礼。 “都安排妥了麽?” “都吩咐下了,督主尽管放心。” “嗬,好,那咱们就等着看戏吧。”
第225章 水光天影 正值午间,莫名其妙竟忽然起了雾。 水榭外一片铅灰沉笼下来,莫说远望起伏的填山造岳,就连近处的液池水面也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眼瞧着天阴得越来越厉害,料峭的风中能嗅到那股微淡的腥味儿。 大约是要下雨了。 天时就是这麽怪,冬日里少见的雨也无声无息地悄然而至。 就像身边的事,总是促急难料。 萧曼瞥回眼来,转向旁边,那丧服未除的人静静坐在鹅颈椅上,素手悬提着紫砂壶,正缓缓往盖碗里注水。 那茶汤清澈莹亮,漾着黄澄澄的金泽,杯盏轻颤间偶尔发出一两声细碎的磕响,倒也清越动听。 然而斟茶的人却郁色沉沉,眸中更是木石般的僵冷,看不到几分暖气。 “小秦公公请用。”慕婉婷搁下壶,推过茶碗比了比手示意。 “奴婢不敢,谢晋王妃殿下。” 萧曼依礼应着,总觉她今日虽然依旧优雅娴婉,但语声语气间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自从上次在坤宁宫出了那档子事之後,她便没再来养心殿看过澜煜,至於因由,自谨避嫌倒在其次,夹在中间两头难做的滋味才真是难受,日子定然也不好过。 或许正因如此,人比先前也显得憔悴了许多。 她没去接那茶,立在一旁看她:“晋王妃殿下真的要离宫?” 慕婉婷唇角木然扯了下,端起自己面前那碗:“对,宫里千般好,可我还是不惯,再说母後的身子也大好了,我这身份继续留着不宜,借着省亲也就正好走了。” 宫里究竟好不好自有评说,但确实不是谁都能呆得住的,她怕就是其中之一。 从澜建瑧那里得不到丝毫情爱温存,在谢氏身边表面上婆贤媳孝,实际上也难有什麽真正的关怀,既然连一丝阖家温暖都感觉不到,想走也是人之常情。 萧曼暗想这事儿不光是你情我愿,还牵扯到两头水火不容的争斗,本身就是个死结,要从中劝解根本就是在痴人说梦。 可不宽慰几句自然也不成话。 她叹了口气,在旁温声道:“既是晋王妃殿下心意已定了,回侯府暂住些时日也是好的,一来免得侯爷和夫人想念,二来也歇养一下身子,奴婢这里再写张方子,殿下带回去照着调养,理当有效。” 慕婉婷没应声,甚至没去看她,双眼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那碗茶,目光是死水般的沉,半晌才道:“想念什麽,原本就是要在晋王殿下身边伺候的,如今别说夫妻之义,就连近也近不得,这样的没出息父母瞧了也不会欢喜,回了家也没什麽好。” 明明不是她的错,怎麽这话里分明透着一股自怨自艾的味道? 萧曼听得奇怪,越来越觉她跟往常有些不同,只不过短短二十余日,竟好像连性子都变了。 许是日子不如意,见天里没个开怀的时候,又没人开解,人真的会有些抑郁自伤,渐渐觉得眼前这些遭际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她有些看不过去,可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站在那里默然不语。 却听慕婉婷又道:“原本这头事情了了,是该去建兴的,可想想,晋王殿下身边饮食起居自有人伺候,行军战事,兵法韬略,我更是一窍不通,去了帮不上什麽,反而惹厌,若真是牵连了什麽事,那可真是个不祥的人了。如今在宫里待不下,那里又去不得,想想也只有回家,闭门思过,日日祝祷母後和晋王殿下平安了。” 这越说越不成话,不光自暴自弃,还像是受虐成瘾,神智间也有些不对劲了。 萧曼不由眉间紧蹙,略想了想,顺着她的话道:“殿下这麽说,足见恭孝贤德,太皇太後娘娘和晋王殿下知道了,也必然心中感念,所以殿下不必担心,至亲之间,哪有什麽过不去的坎儿?实在不成,奴婢过後回禀一声,请陛下降个旨,传谕建兴,再请太皇太後娘娘好言劝慰晋王殿下,这事儿想来也就顺遂了。” 她一边说,一边暗觑,却见对方神色依旧木然,连眼中也没有一丝波动,仿佛清风过耳似的,什麽也没听进去。 “这等事全是我自己不好,怎能叫陛下劳心?若真降了旨,晋王殿下惶恐,於情於理都不好,还有太皇太後娘娘,明明身子不好,还要百般顾忌我,这次我要回家省亲,也是她老人家慈躬垂怜,特意准了的,实在不能再叫她老人家再伤心伤情了。” 慕婉婷淡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终於抬眼望过来:“多承小秦公公好意,这事儿我自有分寸,就不用劳烦了。唉……这一走,怕也难有什麽机会再见了,我这里没好东西相送,记得当日与公公因琴相识,如今要走了,索性便再抚一曲,权当赠别吧。” 一番伤别感慨的话,居然也被她说得淡然如水,再加上前面那几句近乎是非不分的“求恳”,要说人当真没事,只怕谁也不会信了。 萧曼心头激涌难定,隐隐有个念头生出来,却又觉太过匪夷所思,实在不敢相信。 然而眼前所见又该如何解释? 正没主意之际,慕婉婷已出言吩咐,当即就有宫人从廊榭外捧了琴进来。 长长的琴匣一打开,立时便能嗅到一股沉郁的木香味。 萧曼眼见着她把琴捧出来,那上面木理深沉,依稀如昨。 这时候她可没心思听琴,但对方已摆开了架势,再要插口显然是不妥了,只好故意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琴声悠然而起,弹的就是在阁楼初见时那首曲子,但许是心事重重的缘故,这时听来却没有了那种恬淡清绝,澄净空灵之感,反而像面临深渊巨壑,让人心为之悸。 再听着听着,脑中竟渐渐发沉,忍不住转望向廊外,那里一片铅灰,但天光仍旧照得眼前一片迷眩,雾气似是更加浓了,远山碧波似乎都成了虚幻不实的错觉…… 她抬手遮在眼前,蓦然只觉天旋地转,脚下像踩着棉花,站也站不稳,伸手想去扶,结果却探了个空,身子一倾,登时向前栽倒。 应着落水的哗响,琴声也戛然而止。 慕婉婷缓缓回过头来,眼神空寂地望着翻涌的碧水。
第226章 浮云流水 雨终於来了,天地交融成整片的灰暗,申时未久便沉得像夜。 檐下的风灯才刚掌起没多少时候便浸了水汽,氲腾腾的愈加显得发昏。 阴冷。 那股子寒破袄透衣,仿佛能直接渗进皮肉骨缝里,北镇抚司衙门前值守的锦衣校尉也缩着脖颈子打寒噤。 等稍时换岗替了值,说什麽也得赶紧到後头温几杯酒暖身,再泡个热澡,要不非害病不可。 正肚里打着主意,遥遥就见巷头那里闪出几个模糊的影子,策马径朝这里冒雨飞奔而来。 这天气不乘轿子,也不撑伞,光瞧着就知道非同寻常。 那几骑来得也极快,渐行渐近,有眼亮的已瞧见其中一人罩氅下露出的绯红袍摆,不由倒吸了口凉气,一边连使眼色叫众人肃立迎候,一边吩咐入内禀报。 须臾间,那几骑就到了张脚而立的衙门前,不等下马,一众锦衣校尉便上去毕恭毕敬地牵缰坠镫。 那几人毫不理会,撇了马便张伞提袍,簇拥着那身披罩氅的人快步上了石阶。 刚过门到院中,一名穿赭黄飞鱼锦服的锦衣卫指挥佥事便领人迎到面前。 “卑职拜见厂公大人。” “就你一个在?”秦恪没停步,继续朝里走,目光也冲着前方,仿佛已穿透了衙署正堂,直戳入後进院中。 “回厂公大人,指挥使和两位同知大人都奉命在外,尚未回衙,眼下只有卑职一个。”那佥事躬身跟在一旁应着,略顿了顿,抬眼暗觑,“厂公大人有话只管吩咐卑职。” 秦恪走到正堂前,却没进去,就停在了廊外。 “前些日子送来的那个还全乎吧?” 那佥事微愣了下,只觉这话里透着寒意,慌忙肃然应道:“厂公大人交代过的,卑职们岂敢造次,这些日子都没动过刑,饭食也是独份儿,现下还好好锁在里头,专等厂公大人裁处。” 说完略顿了顿,又试探问:“卑职这便安排,叫下头把人提来?” “提来?嗬,这要是见了天光,万一弄出些虫子来,又制不住,反而出了岔子叫人走了,这个罪本督可担待不起。” 秦恪忽然轻笑起来,那佥事就觉寒凉冷凄凄地爬上後背,不自禁地打了个颤。 这时候还在院子里,无处遮雨,他更不敢往伞下靠,那身官袍早透湿了,此刻冷汗直冒,连里头的衣衫也湿哒哒地粘在身上。 几十斤的重枷戴着,连琵琶骨也穿了,人从进来时就服服帖帖,这会子就算还有念头,也没那本事逃了,怎麽会制不住? 这显然是要藏着掖着,不愿打场面上来,不然真出了岔子,要担待的可不是他。 “不过就是几句话而已,我亲自去问,你跟着。” 见他惶恐踌躇,秦恪也没绕弯子,当下便直截了当地吩咐。 那佥事得了明令,赶忙叫属下各自散去当值,也顾不得衣裳浸湿不整,提了盏灯,便当先在前引路。 正堂之後,再绕过校场,很快便望见高墙之内哨塔林立,守卫森森。 这里便是与东厂齐名,天下闻之色变的诏狱,向来为锦衣卫北镇抚司专属。 以东厂眼下的声势,锦衣卫早成了呼喝役使的从属,只不过万事抬不过规矩去,再怎麽如日中天,东厂仍旧不设牢狱,所有人犯还是照常羁押在这里。 倒也好,有些事儿不必面面俱到,只要顺手就成,真有什麽粘连不尽的事,还能撇得干净。 过了内监,沉重的牢门刚打开,那股经年积郁的恶臭立时便扑面而来,中人欲呕。 秦恪生就对这种味儿便没耐受,从来都是避而远之,兼着东厂这麽些年,来过的次数拿一只单手就数过来了。 但今日不同,有些事儿必须得亲自来问,不能假手於人。 他屏着吐息,皱眉在口鼻前扇风驱赶,随着那佥事沿狭窄的石墙巷道向前走。 牢狱内昏默如漆,隔着老远才有一盏壁灯,萤虫般的光碧幽幽的,加上时而响起的凄厉惨叫,愈发让这里显得阴森可怖。 越往里走,恶臭便越是浓烈,硬生生地冲入鼻腔,再渗进脑际。 秦恪不觉有些头痛起来,掏出瓷瓶,抹了些药膏在鼻间,这才稍稍压下那股烦恶。 转过巷底,路也到了尽头,许是左近有窗可以进风透气,恶臭似是比之前淡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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