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秦恪,拜见晋王妃殿下。” 他佯装什麽也没瞧见,上前依着规矩行礼。 慕婉婷略清了下嗓子,也颔首含胸:“秦公公不必多礼,我夜间来得唐突,没有搅扰陛下歇息吧?” 到底是在宫里待了些时日,也学会藏藏掖掖地绕着弯说话了。 秦恪收了礼数直起身,朝旁边的椅子比手:“回殿下,陛下早在东头暖阁那里歇了,扰不了,可惜秦少监这会子还没醒,殿下要见只怕有些不便。” 他毫不遮掩地单刀直入,一开口就把话挑明了说。 慕婉婷像是有些没想到,面上微怔,惊讶之色溢於言表,跟着便是更深的忧急,咬唇望着他。 这样子显是存着顾虑,不知该怎麽开口好。 秦恪暗嗬了一声,淡漠的眼中慢慢盈起和然的笑意:“如今殿下入宫,虽是见得少,可有个主奴之份,再念着同侯爷的交情,自然也不生分,殿下有什麽吩咐,臣自当办得妥帖,想问什麽,臣也不会违心瞒着殿下。” 他说完又和颜悦色地比手相请,慕婉婷觉不出跟他有什麽不生分的交情,更不敢拿以主视奴的脸色看待他。 纵使没什麽瓜葛,但东厂提督的名号听着便惊心摄魂,有个晋王妃的身份也当不得几分壮胆的砝码,不过单瞧眼下这副神气,却也不像传说中那般恶鬼似的凶神恶煞,叫人一见便惶惶无措。 她不由自主地也定了定心,冲他点点头,索性从善如流似的走过去在椅上坐了下来,抬手向旁示意:“既如此,秦公公也请坐着说话。” 虽然人软讷了些,但处事也算进退有度,知道身份封号只是个看相,什麽时候该尊,什麽时候该卑,大面上尚且拿得稳。 只要懂得这个,便算是明白的,不会是个随随便便任人拿捏的主。 秦恪倾身道:“多谢殿下,宫里不比别处,臣万万不敢坏了规矩,再者还有要事牵着,还请殿下恕臣失仪不能久待,有什麽吩咐臣这里便应着。” 方才还说亲近,这时又是一副不愿深谈的口气,也不知究竟是什麽意思。 慕婉婷猜想不透,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低声问:“我日间同秦少监在西苑那里说话,没曾想竟……” 她说到这里,像是觉得有些突兀,又解说道:“我先前每次到陛下这里,都劳烦秦少监照拂,说话间也算相近。嗯,出了这样的事,想想还是该来瞧一瞧,方才听公公说人还没醒,不知究竟情形如何?” 秦恪一直暗觑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迟疑和踌躇,但却没有一丝诡谲的闪烁,从刚见开始到现在,举止语态也跟萧曼那丫头说的怪异半点沾不上边。 这便奇了,莫非那个人的摄魂功夫已到了这般出神入化的境地,竟能说解就解,收放自如? 他眉梢轻挑,这时倒也无暇细想,回了两句场面话,便反问道:“不瞒殿下说,臣觉得这事儿实在蹊跷,秦少监平日在宫里也是劳心劳力,却从未见有什麽不适,加上自己又通医道,单是听琴说几句话,怎麽就会晕眩不支,失足落水了呢?殿下今日就算不来,臣原本也打算亲自求见问一问,不知殿下当时可瞧出什麽特别之事麽?” “是啊,怎麽就平白无故地落水了呢?特别之处……” 慕婉婷闻言怔怔自语,诧异之余便低首蹙眉沉思,像在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形,但眼中却是一片茫然。 半晌沉吟之後,仍旧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我倒不觉她有什麽不妥,但似乎也像是有心事的,当时只有我与她两人,其实也没说什麽话,唉……只怪我当时顾着抚琴,没留心去瞧她,莫非是那时出了什麽岔子?” 那麽大个活人在眼前晃着,光凭一句“抚琴入迷”便都推得干净了? 秦恪微狭着眼,暗想这若不是刻意假装,便是那段情形压根儿就没留印在脑子里。 他仍不深究,顺着那话点了点头:“殿下见的是,琴音一起,物我两忘,那时候又没旁人在近处,若有存心不轨的,的确是下手的好时机。嗯,秦少监毕竟是司礼监的人,先帝在世时便明诏安排陪侍陛下,居然敢有人做下这等事,下一步怕是便要算计到陛下身上了,殿下放心,臣定会查个清楚,不管前头的还是背後的,一个不少,全都揪出来。” 慕婉婷听他说到这里,像是也觉出那淩厉的阴狠之气,目光中不由露出茫然的惧意。 “今日见不得,天也晚了,臣送殿下回宫。”秦恪淡笑了下,“秦少监这里若是醒了,臣自会转达殿下这份关切之意,过几日让她亲自过去叩谢。”
第231章 暮雨千山 黑暗依旧无休止的四下漫张,早将阖城吞没,又整个浸泡在凄风冷雨中。 一个时辰前,宵禁那会子路上便没了行人。 这时节赶上天候不好,街市间更是连一处光亮都瞧不见。 举目远眺,遥遥似还有几点火星般悬飘的莹晕。 那是京营守卫巡城的灯盏。 虽然只是一点点的微光,却像稍稍弥补了这不见星月的夜,终於些许有了那麽点暖意和生气,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注目。 好一会子,秦恪才回神移开目光,迤垂而下,落向对面一街之隔的巷子。 身下这座寺庙的经塔有四五丈高,周围一览无余,可也只能依稀看清前头那一小段屋宇砖墙的轮廓,再远些便完全陷入墨色一样的黑暗中,什麽都混沌难辨了。 檐头下挂雨成帘,风一裹就飞沫似的卷进来,眼前是一片朦胧如雾的水汽,脸上则是恍若刀锋刺戳的冰凉。 他像是喜欢这冷凛入骨的刺痛感,所以既不闪躲,也不抹拭,就这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木雕泥塑般任凭细碎的雨扑打,无论绯红的蟒袍,还是眉毛眼睫间,都盈润着一层错落相间的晶莹。 忽然间,一道黑影蹿出巷子,像泼墨似溅落的沁点,从那片昏暗深处剥离开来,一路淩空虚踏遛过墙头,穿街横掠,下一瞬已到了经塔下,随即纵身上跃,几个起落便翻上顶层的围栏,在秦恪身旁站定。 “拿到了?” 秦恪语声淡淡,目视远方,仍是昂立不动。 张怀抬手揭去蒙在面上的黑纱,从腰间解下一件物事,单膝跪倒,恭恭敬敬地捧上去:“回督主,属下幸不辱命。” 他也答得波澜不惊,仿佛刚才只是去做了件平常的事,丝毫没有当面邀功的意思。 秦恪目不斜视,顺手拿过来,指尖刚一触便知是个羊皮囊,掂一掂还有点沉手。 垂眼看时,那皮囊不满一尺长,周身蔽旧,上头用蜡封得紧紧的,粗看之下,倒也是平平无奇。 若不是有这件事牵连出来,还真猜不出那早已搜掠一空,封禁了大半年的萧宅之内居然还暗藏着如此秘密。 秦恪不禁又朝那杳冥幽深的巷子瞥了下,回过眼来,握着那皮囊前後略作端详,抬指虚弹,劲力所至,封蜡立时崩裂,纷纷剥落。 他拂手掸了掸,扯开紧缠的系带,刚翻开袋口,里面便露出一截整幅串联的竹片,竟是一卷古旧的简牍。 说是不传之秘,又处心积虑地这般藏匿着,果然不是一般的破书烂册子,瞧着还真有那麽点宝贝疙瘩的样儿。 他撩着竹片朝里面的文字觑了一眼,便没再看,又装填好,把系带紮紧,这才瞥过来,望着兀自跪在旁边默然候命的人。 “做得好,这大半夜的,原该暖暖和和地躺在被窝里搂着相好的睡个舒坦觉,却被叫出来陪着本督黑灯瞎火地在这里淋雨,心里头没不乐意吧?” 这问得着实有些奇怪,若是旁人听了,多半会以为是反话,少不得是在紧弦敲打,可张怀毕竟算是东厂贴身的人,一听便知道是真恼,还是在随口打诨说笑。 “谢督主,属下的相好早不知丢在哪个窑子里了,就算真在被窝里,也得把差事替督主办妥了,才躺得安稳。” 他也接着话头闲扯,却答得滴水不漏,脸上也没有半点笑意,仍旧恭敬跪在那里,一副知道他话里有话,敬听吩咐的样子。 秦恪唇角却挑了起来。 身边得力的人也不必太多,使得顺手,又识大体懂小情,知道何时该聪明,何时该揣着明白装糊涂,便是最大的能耐。 眼前这人便算是一个,平时锋刃深藏,一出手便是利器,到哪里都使得开,长久以来还没有出大岔子的时候。 要说哪一日真离了手,说不定还真有些牵襟掣肘,不过,就算宝刀不沾血,用得多了,少不得腥气越来越重,难保哪天不落个把柄。 况且用人用心,有些个钱财美色便能稳住,有些却不能,心气儿高,留在身边时候长了,忍性磨光了,也就没那般无往不利,反正手里攥的这根线断不了,倒不如撒出去,说不定哪日还有更大的用处。 他轻笑了一下,叹声道:“先前在内官监时,本督曾许诺以後送你到军中,当真搏个功名,封妻荫子。当初也算是随口一说,不算见真章,不过年後三边总调防,范阳那边刚好有个总兵的缺,正巧是个机会,我瞧着就趁这回吧。” 话刚说到半截时,就看张怀身子一震,虽然仍是垂首默然,眼中亮起的光却是前所未有的热切,另一膝也跪了下来,纳头叩拜。 “属下叩谢督主抬举,可现在京中正是多事之秋,督主也是用人之际,属下虽然愚钝,却也知何时该鞠躬尽瘁,以报知遇之恩,绝不会去想其它的事。” 虽然有些矫揉造作之嫌,但听得出还是具实心话。 有心就好,至少不像许多人,嘴上像抹了蜜,暗地里却把你当一阵风,借着过了桥之後,压根儿连个名姓都想不起来了。 “京中的事儿是事儿,边关那里更不是糊弄孩子,你真在那里站住了脚,本督这儿反倒更加安稳。行了,别再假模假式了,左右也不是明天就走,东厂的差事你眼下还得照样担着,进了腊月便开始预备着,正旦时好好歇口气,等到元宵一过,兵部那里便会有调令和批文。” 张怀脸上再无迟疑,称谢之後又郑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目光炯炯,仿佛潜藏心底多年的期待终於得偿所愿,身形也蓦然挺拔了几分,又拱手辞别,便跃下了经塔。 四下里又沉寂下来,秦恪握着那皮囊略怔了怔,也返身跃下,足尖轻点着屋檐,落在巷内,当即便有隐在暗里的人上前,撑伞服侍着他上了轿。 他没叫回宫,一路到了东厂,刚进正堂,便甩去罩氅,坐到书案前,抽出那部简牍细细翻看默记,然後提起金泥貂毫的圭笔在净皮生宣上描画,静心入定,直到雨霁风停,窗外泛起淡白的光。 他眼中泛着血丝,却兀自精神抖擞,唇角还沁着笑意,蓦然将笔随手一丢。 “来人。” 立刻便有番役进来躬身问:“督主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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