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摇头,眼中有些漠。 萧曼没再说话,径直走回书案前,蹲身捧起他的腿。 焦芳微怔了下,却也没出声反对,任由她撩起袍子下摆,把裤管卷起来,露出那双枯枝般干瘦的腿,膝盖间全是浮肿的青色,筋脉像他脸上的皱纹一般错综隐现。 萧曼从前不是没见过严重的风湿浊症,但像这般渗透肌理的却也有些意料之外,不禁吃了一惊,瞧这样子恐怕已经侵蚀到筋骨血脉里了,若非积疾长久,绝不至这样。 人受得了一时苦累算不得什麽,难的是一辈子小心翼翼伺候别人,还要时时紧绷着弦思考如何与人周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即便身子没病,也总有耗尽精力,油尽灯枯的那天。 她有些不忍再去看双腿,按住那已明显肿胀变形的膝盖上,手指在侧面穴位上摁压。才只稍稍用力,焦芳便闷哼起来,身子也在发颤。 “老祖宗从前都是怎麽调治的?”她边按边问。 焦芳忍痛叹了一声:“能怎麽治,针灸、外敷、泡酒、服药……什麽法子都试过,了不起舒坦几日,过後反而更疼得厉害,料想是治不好了。” 这世上疑难的病症所在多有,却未必治不好,只是不得其法罢了。 “若是老祖宗信得过,奴婢愿意尽心试一试。” 萧曼抬头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取了针出来,刺他阳陵泉、悬锺、太溪。 片刻之後,焦芳试着曲腿打弯,竟然活动自如,并不觉得疼痛,不由啧啧称奇。 萧曼也信心大增,拔了针道:“老祖宗这症状只是积得时日太久,血脉不通,药石不进,自如无效。须得先用针疏通血脉,再以炙法驱寒,辅些药调养,不出三月定会大有起色。” 焦芳也会心一笑:“好啊,我这也算是有福了……嗯,你这医术倒叫我想起当年尚药局的一个人来,也是医道精明,很会用针,只是去得太早,可惜了。” 他忽然说起往事,略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萧曼却隐隐觉出他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像是示警,又像是提点。虽然不明深意,却也暗暗留了心。 再抬眼时,焦芳也正垂望过来,脸上满是慈蔼:“以後没人时不用自称奴婢,也别再叫老祖宗了,跟恪儿一样,拜了干爹吧。”
第34章 左右逢源 六月十八,天亮时没见到太阳。 头夜大风骤起,漫天卷地,鬼哭狼嚎似的呼啸,整座京城都像要被翻转过来,到这时仍没有半点要停歇的意思。 兆头似乎不大好,但毕竟事关瀛山王大婚,吉期又是早就奉旨预定好了,所以纳彩问名的宫中典仪依旧只能照常举行。 辰时许,内官监在丹墀御阶前设好卤簿仪仗和颁诏的彩舆,太常寺置下中和韶乐,奉天殿内却依旧不见臻平帝的身影。 朝服肃立的文武百官对此也早就习以为常,在风声混杂,有些乱了腔调的韶乐中对着空空荡荡的御座叩拜称贺,然後由钦命的正副使节奉诏书出来,置於彩舆中,一路过奉天门,出五凤楼,上马引着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队伍,浩浩荡荡往南而去。 出了正阳门,围观的百姓尽数散去,顿时显得清静了不少。 秦恪迎风吹得头疼,顺手摸出那罐药膏,拿指尖挑了一些涂在额角,慢慢不轻不重地研着。沁人的凉意随着那股淡淡的薄荷气息幽幽渗入脑际,昏昏的烦躁感立刻就被压了下去。 “秦公公怎麽了,莫非身子有什麽不适麽?”一旁的寿昌侯拨过马头关切问。 不管什麽时候,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太监的名头都是分量十足,就算是当今皇後的族兄,圣旨钦定的正使,面子上也是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秦恪收起药膏,淡然扯了扯唇角:“多承侯爷关怀,本督这是老毛病,一时半刻就过去了,没什麽大碍。” 对方“哦”了一声,陪着笑脸道:“秦公公之前还在神霄宫为陛下侍疾,连日辛劳,一时半刻也没歇着,又要奉旨出使,如此公忠体国,着实让老夫汗颜钦佩。” 秦恪根本无意与他客套,只淡淡挑了下唇,连说话也免了。 寿昌侯见他不接茬,脸上闪过一丝不豫,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又问:“听闻陛下龙体如今已大见起色,不知何时能移驾回宫?” 他敛气正色,刻意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目光的游移。 这种话也敢问出来,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谁的意思。 秦恪没去看他,自顾自地提着缰绳目视前方:“那侯爷以为什麽时候算是妥当呢?” “这……” 寿昌侯被这话噎在那里,脸色有些铁青,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丝干笑:“秦公公说笑了,陛下回宫乃是朝野所望,万民之福,本侯不过是一时关切而已……嘿嘿,随口问问而已。” 秦恪“嗬”了一声:“本督也没有别的意思,侯爷是皇亲国戚,自然不外道,关怀陛下也是人之常情。不过麽……圣意如何,说到底也不该咱们做臣子奴婢的妄言揣摩,侯爷以为是不是?”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多谢秦公公提点。”寿昌侯见有了台阶,立马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 “这话就客气了,侯爷身份尊贵,又是钦命的正使,於情於理本督都得尊着,回头等到了地方,还是侯爷多担待着些,本督在边上帮衬个场子就成了。” 秦恪应付完这几句,便懒得再跟他多说,当下干咳了两声:“这风吹的,着实头疼得厉害,本督想上车歇一会儿。”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寿昌侯赶忙做样拱手相请:“好,好,秦公公但歇不妨,一切都由老夫安排。” 秦恪没再拿眼皮翻他,下马换了车,坐在里面没再出来。 队伍行了二十多里,午时前便到达了青阳城。 这里是京畿门户,又扼守漕运入京的咽喉,是一等一的要紧之处,历代由开国勳臣英国公顾家世袭镇守,这次圣旨册封的瀛山王妃便是国公嫡女。 青阳城不大,顾家的府邸就在城中最显赫的位置,队伍沿着正街而行,离着还有里许就望见早前设下的幕次香案。那边瞧见朝廷的仪仗,立刻鸣响礼炮鼓乐,由国公亲自率领阖府上下一起出迎。 秦恪仍旧好整以暇地没动地方,等寿昌侯下了令,一众礼官都依着规制左右列了队,御赐的花红表里也抬进府宅,这才出来,同寿昌侯一起奉着诏书入府。 正堂那里早设下了诣案,红绸满堂,喜气洋洋。 当众宣了纳彩问名的制书,所有人跪听恭聆,大礼参拜後,由英国公揭了制书,恭敬置於诣案上,以示皇恩浩荡。 後面的典仪繁琐冗长,秦恪越来越不耐烦,全程未发一语,只等礼官唱赞完毕,便对旁边的英国公道:“老公爷恕罪,本督有些精神不济,想告个饶,等下次奉旨来告期的时候再自罚三杯赔罪。” 英国公脸上迟愣了一下,随即拱手笑道:“秦公公言重了,些许小事,老朽怎敢怪罪,快请到偏厅歇息。” 秦恪眇着眼看了看他,随口谢了,也不去管寿昌侯,暗地里丢个眼色,叫一名东厂档头随在身边,径自去了偏厅。 那里果然清静,连个仆厮都不见,引路的管事似乎也无意多待,奉茶之後便告退了。 跟来的档头瞧惯了脸色,知道他有话说,见人走远了,便躬身上前听候吩咐。 秦恪没抬头,拿盖子撇着茶沫:“那老东西有事儿瞒着,去後头看看,打什麽主意呢。” 那档头一躬身,随即灵猫一般跃出窗口,几个起落便跃过後墙去了。 他瞧也没瞧,拂清了茶里的沫子,微微品了一口,眉间便蹙起来,厌弃地搁在一边,起身走到窗边,目不转晴地望着北方。 天际间云气攒动,风似乎还没停,但高远处却已有光亮透出,日头终於要出来了。 默然片刻,身後传来轻响。 他仍是一动不动,等那档头过来耳语了几句,眸中的神采忽然聚敛起来,唇间也随之浅浅勾起:“好,藏掖得好,这胆气可真叫本督佩服,只可惜瞒得也太笨了些。” 说着真样似的摇头叹了一声,跟着低声吩咐:“叫人即刻回京知会平远侯,就说本督这里有一件大喜事要恭贺。”
第35章 水到渠成 傍晚时,风停了。 宫墙上那抹彤金色的弧光眼见着消残下去,越来越淡。 又到了掌灯的时候,内侍擦着火绒引燃信子,拿铜拨挑亮,再小心翼翼地扣上楼阁样的镂金罩子,一盏盏地接下去,由点成串,不多时便连作一线,笔直地延向通廊深处的精舍。 焦芳给神坛奉了香,回身到旁边的玉盆里淘了手巾,拧干水跪在地上擦起铜磬来。 臻平帝盘膝坐在须弥座上,只着一袭薄纱中衣,没再穿那套厚棉布的道袍。他脸上的血色仍旧寡淡,腰背却绷得很直,整个人已不见了虚羸之态。 虽然不再炼丹服药,但打坐修行毕竟是多年浸淫的习惯,轻易还真改不过来。 此刻,两人近在迟尺,却谁也没有说话,清静和然,各不相扰。 “几时了?”寂默中,臻平帝忽然开口问。 焦芳停下手,起身应声:“回主子,酉时一刻了,要不先传膳吧,迟些再用了药好歇息。” “又过了一天……”臻平帝目光默默地叹息,“朕没什麽胃口,再等等吧。这东西也别擦了,你那腿再跪下去,怕是真要不成了。” 焦芳眼中满是暖意:“这些个法器便如同主子的仙体,有幸侍弄是老奴天大的福分。况且这两日老奴的腿得人调治,疼得已没那麽厉害。” 说着还扶腿屈伸了几下,虽然动静不大,可也尚算自如,不见有什麽痛苦。 “哦,是什麽人?”臻平帝看在眼里微微一怔,随即若有所悟,“莫非就是那个才从尚药局调来的奴婢?叫什麽……” “圣明无过主子。”焦芳走近一步,躬身道,“那奴婢叫秦祯,前日世子来时中了些暑气,也亏了她及时瞧见,处置得当。” “煜儿中了暑,朕怎麽没听说?”臻平帝惊声诧问,眼中更透着隔代连心的关切。 焦芳仍是不紧不慢,温然道:“老奴就是怕主子忧心,牵连龙体,其实没什麽大事,祛了热,多喝些水就好了,主子後来瞧见时,世子不是好好的麽?” 听了这话,臻平帝眼中并没有丝毫宽慰的样子,沉静中愈发透着焦虑。 “你也不用瞒朕,说吧,煜儿到底怎麽样?” 话到这里便是要紧处了,再刻意掩饰只会扰得圣心更加烦乱,当然也不能真的据实回话。 焦芳见火候差不多了,当即伏地跪倒:“老奴怎敢瞒着主子。不过,既然主子问起来,老奴便斗胆僭越,说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庐陵王殿下乃太子世子,也就是我大夏未来的储君国本,主子如此喜爱,不如传旨接进宫来,带在身边,一来可以享天伦之乐,二来可以时时提点教导,对世子定然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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