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便瞧不见秦恪的侧脸了,也不知他现在是怎样的神色,只听慨然一叹:“吴兄既已猜到,这等惨事不说也罢,萧大人若泉下有知,也必感念令尊和吴兄的高义。” “那……萧大人府中的亲眷呢?”吴鸿轩像是全没听见,木着眼又问。 原以为话头该过去了,没曾想他又突然问起这个来。 萧曼蹙了下眉,暗说这人的脑袋怎麽像榆木疙瘩似的,这时候还没半点察觉。可心中一凛,转念又想,他这般急切地询问,莫非另有什麽要紧的事? 不自禁地瞥向秦恪,他坐姿依旧,没半点异样,薄如蝉翼的罩氅垂曳而下,更显得悠然,可那背影总觉得有股森森寒气透出来,叫人心惊胆战。 “吴兄科甲出身,自然熟知大夏律法,依着国朝定例,罪臣妻女自然都要没入乐籍,送教坊司为奴的。” “教坊司,教坊司……”吴鸿轩怔怔自语,面上一片沉灰,愤怒、痛惜、难以置信在眼中交缠起伏,最後成了死寂似的茫然。 “吴兄也不用如此伤感,有些个事儿尽了心意便好,不必过於执着。正所谓人生苦短,功名路长,待哪日金榜高中,得了官职,也可告慰萧大人。” 这番宽解人的话平平无奇,萧曼听着却极是刺耳,隐约觉得秦恪像已经盘算好什麽似的。 吴鸿轩又愣了愣,这才回过神,叹声摇头:“秦兄之言有理,但我还是要去看一看,若能相告,足感盛情。” “家也抄了,人也没了,还去看什麽?”秦恪话里透着一丝惊奇,“眼下虽然风头是小了些,但这大案未见得便平息了,京中不比别处,厂卫眼线众多,一个不小心便会惹火上身,在下良言相劝,还望吴兄三思。” 吴鸿轩苦笑了下,眼神忽然沉定下来:“多承秦兄提点,但君子诚之为贵,家父叮嘱在先,我此来便是替他了却多年心愿,既然萧大人已不在了,亲眷也无处找寻,我便索性去拜一拜,也算尽了心意。若真被牵连了,那便是这世道乖张,随它去好了。” 他全然不为所动,侃侃而言,正气凛然,听不出丝毫矫揉虚伪。 萧曼不禁又多看了他几眼,忽然觉得这人的样子也不再滑稽可笑,反而肃然起敬,只盼他真的不要出事。 “好,吴兄果然是至诚君子。”秦恪拊掌一拍,“既然如此,多余的话便不说了,只是萧大人的府宅所在我也不甚了然,吴兄进京後去西城问一问,该能打听得到。” 他说着伸手到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推到对面。 “秦兄这是何意?” “没别的意思,看吴兄现下的境况,该当用得着,今天能遇上是缘分,他日再相见便是朋友,吴兄就不要推辞了。” 吴鸿轩垂着那张百两的银票,伸手按在上面又缓缓推了回去:“多谢秦兄好意,今日得你相告真相,已胜於千金相赠,这银票万万不敢领受,我这便动身,咱们後会有期。” 言罢,便起身拱手作别。 “吴兄这麽说,倒是在下唐突了。”秦恪眇着桌上的银票,也迤迤地站起来还了一礼,瞥眼看向身後,“雨还没停,路上难走,多少拿把伞吧。” 萧曼愣了一下,才醒觉伞在自己手上,而他凛狭的眼中透出的意味不言自明,就是让她送过去。
第43章 如履薄冰 这意思是让她借着赠伞“聊表谢意”麽? 萧曼有些不敢相信,却也不愿往深处探究,宁可就这麽会错了意。或者说,只要自己作如实想便好了,别人的心思根本不用理会。 她点了下头,欠身走到吴鸿轩面前,双手托着伞捧过去,只作送别之意,心中竟止水无澜,全不似之前听他说话时那般忐忑。 “好,秦兄如此厚意,我却之不恭,便收下了,咱们有缘京中再见。”吴鸿轩像是深受感动,在那伞上轻拍了两下才接在手中,语声微有些哽喉。 萧曼没去看他,这时已退回了原来的地方,听秦恪也说了声“珍重”,对面的人还礼离了草棚,才抬眼去望。 那稍显落魄的身影斜挎着书箱,擎着伞毫不犹豫地走进滂沱的雨中,迈开大步,很快便远去了。 “怎麽,看入眼了麽?” 那熟悉的声音又变得浸骨寒肌,几乎就在耳边响起,她回过头来,见秦恪唇角浅蛰着笑,眸中却是完全捉摸不透的沉色。 “还是……遇上个有情有义的,觉得自个儿也有盼头了?” 他随口调侃似的,可话里的刺都摆在明面上,竟连弯也不转了。 这便是又在存心敲打人了。 萧曼早在意料之中,也大致有了应付之辞,当下缓淡着声音道:“萧家已没,连教坊司也销了我的乐籍,世上便再也没有萧曼这个人,从前那些事也与我毫无关联,奴婢如今就是秦祯。” 她原以为可以处之泰然,谁知说到後面还是渐渐滞涩起来,心口像被刺紮得生疼,想遮掩也遮掩不住。 “这话言不由衷。”秦恪嗤声谑笑,端起面前那碗已冷的茶,随手泼在地上,“什麽叫奴婢,在宫里冒个名便成了?假的。人不是水,到哪都瞧不出样来,人有根,但凡往深处捣一捣,就粘骨连筋的,怎麽能说无关呢?本督瞧这位吴公子心里惦记的可不光是令尊,如何,要不这就送你过去相认?日後他金榜高中,你也跟着沾光,过些年说不得还能赚个诰命,不比在宫里做奴婢强麽?” 他一口气“入情入理”,说得跟真事似的,连那层意思也毫不避忌。 萧曼听得耳根灼烫,暗暗皱眉,只觉这人纯粹是得寸进尺,不可理喻。想了想,还是应道:“回督主,奴婢虽然没什麽见识,可也知道现下是什麽身份,若是和外面的人牵连上,只会害人害己,不得善终。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奴婢安枕无忧,便是老祖宗和督主身边。” 别管是不是出於真心,能想通这番道理便算是明白人。 秦恪“嗬”了一声,眼中的冷色终於转淡:“这还是句像样的话,可也别说得这麽笃定,人不可貌相,更不可轻信,先别急着下定论,本督也替你瞧着点,说不定也是个好归宿呢?” 她只做不闻,没再应声,就看他忽然抬手示意。 远处一直假装忙活的店主这才趋步上前,一边往碗里倒茶,一边低声问:“督主有何吩咐,属下要不要……” “都问过了还要什麽?这事儿不用理了,回头记着添几件像样点的茶器,要装样也不是这个装法。”秦恪面上又恢复了悠然的样子,说完便挥了挥手。 那店主涎着脸连说了几声“谢督主赏”,拿起桌上那张银票揣进怀里,躬身退了下去。 棚外雨势依旧,直到午後才渐渐停歇下来,日头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天是亮的,却又不见耀眼的阳光,说不清是晴是阴。 两人上马继续往东行,沿途没什麽阻碍,申时许就到了青阳城。 这会子离宵禁尚早,城内却已街市冷清。沿正街走没多远,就望见那匾额上提写着“敕造英国公府”的壮阔宅院,此刻大门紧闭,外头也不见有一个人来往。 秦恪远远望了几眼,便拨转马头从侧路绕到宅後,刚在对面巷口处停下来,旁边角落里就有一名便装汉子迎上前来,躬身叫了声“督主”。 “有动静麽?” “回督主,今早确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在左近转悠,已被拿了,其余的连只苍蝇也没飞进去。” 这些手下的人办差办精了,话也总爱往满了说,不拿捏一下,有时便不分轻重。 他哼了一声:“都问清楚了,别光顾着动手拿人,却不拿眼看人。” “是,属下明白。”那东厂番子嗬腰应了,随即双手竖在唇边,朝国公府发出一声呼哨。 萧曼看秦恪下了马,也赶忙跟过去随在他身後,径直朝对面走过去,刚走到街中,国公府的後门便应声打开,几名褐衫小帽的番役涌出来,左右分班站立。 先前还刻意回避,这时不知为何却又有些招摇起来,真不知他是什麽用意。 一路跟着进了门,就看院内四下到处都有东厂的番役把守,没半点遗漏的地方。一名档头在前引路,将他们引到後院正厅。 那里面更是重重把卫,中堂下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半塌着腰呆坐在那里,目光呆滞,毫无神采,听到脚步声浑身悚然一颤,抬眼看到来人,像见了洪水猛兽一般,眼中惧意更甚,勉强撑手站起来,迎上前道:“罪臣见过秦公公,陛下……” 话还没说完,腿膝便开始打软。 “老公爷这是做什麽?”秦恪一把搀住,睨着他轻笑,“您瞧我这身衣裳,本督是奉旨前来彻查,不是问罪。” “彻查……”英国公惊魂未定,面色愕然。 “正是,陛下圣明烛照,知道此事蹊跷,老公爷该也有难言之隐,所以才一时糊涂。” 他话音未落,英国公已惊喜交集,涕泪横流,连声叫着:“陛下圣明,老臣罪该万死……” 秦恪拂挑了下眉,搀着他坐到椅子上,和声道:“正因如此,陛下才命本督来查明真相,还老公爷一个清白。不过麽,这事儿不能明着来,回头说不得老公爷还要受些委屈,本督这里一切好说,必然会全力帮衬着。”
第44章 故伎重演 “老夫明白,多谢秦厂公照拂,此恩此情,老夫铭感五内,绝不敢忘。”英国公深悉其意地抱拳连连点头,如蒙大赦似的松了口气。 毕竟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他本以为事情败露便是阖家的末日,百年来的祖荫荣宠一朝尽丧,从此万劫不复,却没想到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把事情揭过去了,连内情也没问上半句,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但不知这彻查……”他有些不敢相信,试探着又问。 “既然是奉旨,圣意便早有主张,老公爷只管宽心听本督安排就好。” 这话里仍是听不出一丁点的虚实来,可又像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秦恪拂着袖子略顿了顿,直接了当道:“事不宜迟,闲话便不多说了,还是先去瞧瞧令嫒千金吧。” 英国公闻言浑身一震,面色立即不自然起来,张口迟疑:“小女尚在病中,这个……此时相见只怕有些不宜吧?” 秦恪撇着唇皱眉:“这变故全是因令嫒的病而起,不查清楚怎麽成?方才还叫老公爷宽心听安排的,头一句话您就横拦着,这可叫本督为难了,回头到陛下那里不知该怎麽复旨。” 英国公自悔失言似的连忙改口:“不,不,是老夫一时糊涂,请秦公公见谅。这些天来老夫日思夜想也是这桩事,究竟是什麽人这等蛇蠍心肠,居然下得了如此毒手。” “这便对了,老公爷明达事理,贵府吉人自有天相,本督这趟差事也能办得妥帖。”秦恪点头赞许,又稍稍挨近,“老公爷放心好了,要看也不是本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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