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还不是亲自看,这究竟什麽意思? 英国公有些摸不清头绪,目光不由向他旁边那个面目生疏的小随从看了一眼,愈发觉得糊涂了。 可这时也不便开口再问,於是起了身,亲自引着秦恪出厅,沿回廊绕到偏院。那里兀自彩绸盈门,檐下的大红灯笼也没来得及取下,此时瞧来多少显得有些异样突兀。 两名东厂番役守在那里,见督主来了,赶忙推开门退到一旁。 还没跨过门槛,就有股不浓不淡的腐臭迎面冲来。秦恪似乎对这种味道极是嫌恶,当即停步抬袖掩了口鼻,回身扇了扇:“好家夥,怨不得老公爷瞒得这麽严实。” 英国公“嘿”了一声没应口,面色铁青极是难看,神色间像也有些没想到。 萧曼凝眉屏着呼吸,细辨那味道,表面上像是血肉腐败,内里却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但与寻常的血腥不同,也不像是一般的毒质,一时间也猜想不出究竟是什麽。 正自疑惑,就看秦恪瞥眼看过来,当即会意,走到他身边。 “你去瞧瞧里面到底什麽名堂,本督就在这儿等你。” 萧曼明白这话的意思,除了叫她一个人进去之外,更要紧的便是不管瞧出什麽状况,都不要轻举妄动,先出来回了话再说,一切听他的吩咐。 可这吩咐会是什麽? 查看病情,结果无非是治得了和治不了两种,要是像上次皇帝那样倒还好说,无非多用些精力周折,如今不知又要生出什麽花样。若是治不了的非要她活,明明能活的却要不闻不问,到时候真不知该怎麽办才好了。 她悬着那颗心,颔首欠身,回过头来依礼朝英国公比了比手:“国公爷请。” 英国公不明所以,迟疑地望过去。 秦恪这时已跨过了门槛,半掩着口鼻回头:“这是陛下金口指名的人,老公爷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就算要查探病情,也该是太医院那些叫得响的国手,这内侍小小的年纪,也没瞧出有什麽特异,当真是皇上指派来的,该不会里头存着什麽算计吧? 当然,这话万万出不得口,英国公干咳一声,也假意客气地比了比手相请,一边走一边暗中打量过去。 模样俊俏,活脱有几分像那秦恪,眉宇间倒没有寻常内侍的阴沉劲儿,莫非就是因着这个得了圣宠? 他愈发糊涂,见已到了院中,隔得远了,便陪着小心问:“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萧曼也早觑到他眼神怪异,只是佯装没瞧见,现下听他问了,才微侧着身恭敬道:“不劳国公爷动问,小的叫秦祯,在神霄宫随老祖宗伺候陛下饮食汤药。” 英国公听她自称也姓秦,脸上不由抽了抽,“哦”声点点头,当即肃然起敬:“原来公公是焦掌印的高足,老夫唐突,嗬……稍时还请多多周全,老夫这里感激不尽。” 以他的身份,原也无须对一个小内侍如此低声下气,除了情势所迫外,更因捉摸不透她的根底,生怕怠慢了半点便会招祸。 萧曼自然听得出来,有些没料到无意间竟狐假虎威了一把。 可自己不过是去掌眼瞧个虚实罢了,这事儿该怎麽处置由不得她决断,当下谦声道:“国公爷不必担心,有陛下旨意在,先前督主也都说过了,小的自会照吩咐去做。” 这又是句模棱两可的“废话”,英国公听她打着官腔应付,脸上不免尴尬,却也不好再问,只得“嗯”了两声,引她到内厅房中。 刚一进门,那股腐臭的怪味便陡然间浓烈了几分,甜腻的气息也愈发明显,正是从内间传出来的。 萧曼虚着手在鼻前掩了掩,隐隐觉得今日这事恐怕棘手得紧,当下不动声色,随着英国公走入内间。 那里面不大,靠窗的紫檀翘头案上是文房四宝和厚厚的几摞刻本,窗台上还放着一盆夏菊,粉里透红,开得正艳。 这闺房陈设倒和自己从前有些相像,只可惜主人的性命已在旦夕之间,连如何处置都要由着别人,甚至还不如一盆精心侍弄的花。 萧曼暗自轻叹,绕过屏风,里面的雕花绣床间垂着帐幔,遮得严严实实,一名中年妇人正坐在床沿上,望着里面悲泣。 英国公阴沉着脸,当即叫旁边的侍婢扶了出去,自己却像不愿再看,含泪背转过身去。 萧曼吁了口气,不急不缓地走到床边,轻轻撩开帐幔,就看到那张骇人至极的脸。
第45章 旁门左道 那张脸的皮色已呈青紫,额头和侧脸凹凸浮肿,上面还生着一簇簇大大小小的疮包,全然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可颧骨以下却又肌肉深陷,嘴角像陡然拉长了几寸,直如鬼魅一般。 萧曼别开眼定了定神,强忍着冲鼻的异味,只专注去看她脸上浮肿的地方。 鼓胀的肌肤已有些干瘪,从发病到现在绝非三五日了,但疮包多数却很新鲜,显然是这两天才刚生出来的,前头还渗着淡黄的脓渍,中人欲呕的恶臭便源出於此。 乍看上去,这的确像是疠症恶疾,可青紫的皮色又像是染毒之状。 她索性也不再搭脉了,摸出早前备好的细棉掌套戴上,把薄衾掀到一边,再撩起她袖子。 里面是一条雪藕般的臂膀,粉白干净,肌理如常,没有疮包,更不见肿胀淤青。再看另一边手脚,也没有丝毫异状。 这便奇了,不论是恶疾还是毒质,一旦入体,必会随着血气运行传遍全身,断没有偏偏只积在头脸处的道理。 这病因究竟出在哪里? 正疑惑间,心头忽然一凛,蓦地想起娘亲从前曾提过的那种怪症,倒是和眼下的情形有些相似,可那是流传於西南边地的巫灵方术,中原自来罕闻,又怎麽会出现在京畿要地的国公府里? 她不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纵然已有了准备,可触到那张浮肿的脸时,还是浑身一紧,赶忙向上移,按住她眼皮上下撑开。 那眸子果然已经散乱无神,眼白里更是一潭死水似的浑浊。萧曼心下黯然,咬唇叹了口气,继续盯着那只干涸的眼睛看。 忽然间,死水一般的沉寂中猛地盈起微漾,动静虽然细小,却触目惊心。 她吃了一吓,慌不迭地缩回手去,愣了半晌,砰跳的心才渐渐平复。 难道竟是真的? 到了这时候,萧曼仍然不敢轻易相信。 左右反正是要弄清楚的,不如试一试。 她瞥眼朝边上看了看,先脱去掌套,丢进旁边的唾桶里,然後取了根针出来,刺破指尖,挤出豆粒大小的一滴血,滴在其中一颗疮包上。 才刚把手收回来,躺在榻上的人便似惊似叹地“嗯”起声来,一缕急促的波动从浮肿的面颊上游掠而过! 那明显不是肌肉牵连,倒像是有什麽东西潜藏在里面。 几乎就在同时,疮包上摇摇欲坠的那滴血突然倒吸入皮肉里,一晃眼的工夫便无影无踪了。 “孩儿,你……你怎麽了?” 英国公听到那声轻呓,爱女心切,忍不住也围了上来,却被萧曼眼疾手快的一把拽住。 “秦公公,小女方才是不是醒了?” 萧曼没接话,竖指在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扭头就往外走。 英国公不明所以,但看她面色严峻,只得悬着那颗心,满腹狐疑地跟了出去。 刚到门外,就瞧见之前在床前哀泣的国公夫人竟也没走,这时看人出来,当即拉住问道:“这位公公,小女到底怎麽样?” “谁让你在这里,规矩都忘了,撒手!”英国公低声责备,连连使着眼色让她退开。 其实萧曼并无什麽不悦,反而觉得他们情至关切,像极了当年父母待己的亲爱,只是这份关爱之情那躺在房里的人再也无法体味了。 想着秦恪的吩咐,不敢马上说出实情,更不便耽搁,当下欠身道:“国公爷和夫人稍安勿躁,陛下有旨意在,等小的回复了厂督大人,才好说话。” 英国公和夫人面面相觑,虽然急欲知道内情,但这时也不好拦着,只得忍下应了。 萧曼拱了拱手,转身快步走到院门口。 秦恪正站在阶前不远处,双手抄在胸前,一脸饶有兴致的垂望着沙缸中蓄养的金鱼。 “如何?”还没等走近,他就开了口。 萧曼站定後,略顿了顿,才应道:“回督主,确实不是恶疾,而是有人暗中做手脚,在人身上下了蛊虫,以至容貌大变……” “还救得活麽?”他没抬眼,更没透出半点惊讶来。 萧曼有点没想到话这麽快就直截了当了,也不知他存的什麽心思,一时踌躇未答。 秦恪的眸光缓缓随着水下摇尾游动的金鱼移转着,仿佛还是那些小东西更有趣味,唇角淡勾着浅韵:“又没叫你动手了结人,回个话而已,怕什麽?”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就算真要取人性命也是稀松平常得紧。 大约在东厂看来,这些的确都是家常便饭,何况只是放在嘴上说说,更形同笑谈,压根不当一回事。 她想着反正也没什麽大碍了,索性也不再隐晦:“下蛊的位置很特别,蛊虫寄於头颅中,以脑髓为食,现在为数已经太多,就算能设法驱除,人也是不成了。其实……若能早上两三日发觉,就算神智大损,或许还能救回一条命来。” “还真是个没福的。”秦恪脸上闪过一丝难辨真假的惋惜,拂挑着眉回过眼来,“到底是陛下降旨册封过的人,纵然活不了,名声还是要保的,以後享祭时也好看些。” 这意思便是要隐瞒实情,对外仍拿别的话搪塞过去,反正人死之後万事皆休,等圣旨重颁,瀛山王另纳了新妃,朝堂内外皆大欢喜,更不会有谁想着再去起底查问。 萧曼虽然觉得这位国公之女死得实在冤枉,但对逝者而言,这样的真相若是公之於众,也真未必是什麽好事,暗叹了一声,便躬身应了。 “不过麽,老公爷那里若是也瞒着,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好歹还是得说一说。”秦恪却像心情极佳,拂手理了理袍子,抬步便上了石阶。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听着却叫人心中惴惴,总觉得其中暗藏着什麽算计。 萧曼微蹙了下眉,也不愿去想,随在旁边跟着。 走过垂花楹门,没见他再遮掩口鼻,也没露出半点嫌恶,眸中反而盈着一丝快意,见英国公夫妇迎上前来,又立时隐没在眼底,换作持重的凝色。
第46章 翻手为云 萧曼本来问心无愧,可瞥见秦恪眸中不着痕迹地神色转换,忽然间没来由地心虚起来,竟有些不敢去看英国公夫妇。 两下里很快到了近处,英国公强压着满心焦急,迎前抱了抱拳:“秦厂公,小女究竟如何,还请务必相告。” 秦恪没马上搭腔,淡沉着眼左右斜觑了两下,面露迟疑,伸手将他稍稍像旁边一揽:“老公爷是当事之人,本督怎麽能瞒您呢?只是,可否请尊夫人暂且回避,免得稍时再出什麽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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