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没停步,一直往里走,撩开几重帐幔反而快了些,直望见里面的须弥座才稍稍放缓。 那上面的人静静地躺着,没什麽声息。 他眇细的眼光转过来,并没多看,径直走向贡台前那背心微驼的苍老身影。 焦芳搁下法器,才一转手,手巾就被接了过去。他微瞥过眼,脸上扬起和暖的笑,却又僵持在唇角。 “你都预备好了?” “是,干爹看,陛下移驾的日子定在下月初五妥不妥当?”
第55章 因势利导 那雨淋漓不尽地接连下了几日,天地间像蒙了层水汽,丝毫不见清新。 又到了天亮时,云渐渐散了,终於露出些放晴的意思。 十几名青衫内侍两人一抬,左右搬着八株丈许来高的翠桐走上玉阶,轻手轻脚将那些蓝釉铜胎的大盆放好,便纷纷躲进廊下。 日头渐渐露出脸来,瞧着半阴半晴,连凉阴里也热得像蒸笼。但宫禁之内最讲的便是规矩,即便热死人,身上的穿戴行头也是一样都不能少。 领头的内侍拿帕子一边在头脸上抹着汗,一边眯着眼看天时,直等日头爬上檐脊老高,四下里都煌煌亮了起来,这才整了整衣冠,趋步走入殿中,来到通廊转角处的小隔间。 “禀二祖宗,时辰到了,小的们要不要报秋?” 秦恪坐在那里没应声,垂眼睨着手中的黄封册子,身前的书案上还整齐地码放着几大摞,数不清有多少。 他随意翻了翻,瞧着里面那些貌似冠冕堂皇,肺腑至诚的言语,唇间不由挑起笑来,顺手搁上摞头,端起茶盏:“贺表都收齐了麽?” 身侧挂着司礼监腰牌的内侍赶忙嗬腰应道:“回二祖宗,大致都齐了,只有外省几位督抚的贺表没来,想是旨意到的迟,这会子还在路上。” “那就不等了。”他抿了口茶,顺手搁下,在那堆叠的册子上一拍,“都拿好了,随我来。” 言罢,便站起身,不急不缓地走到门口,像才留意到躬身立在外面的人,轩着眉一挑颌:“报吧,既然时辰到了还等什麽?” 那内侍连声应了,却退几步转身出了殿门,很快就听外面众声高呼“秋凉了,秋凉了”,远处又有人一声声地接传过去,悠远不尽地延向宫中四处…… 秦恪才撩开帐幔就听臻平帝在里面嗬声道:“明明还热得厉害,居然却叫什麽‘秋凉’,哼,全是些睁眼说瞎话的。” 睁眼说瞎话? 可不是麽,这宫里上到主子,下至奴婢,再加上外廷那满朝的禄蠹,又有哪个不是满口讹言谎语,鬼话连篇,即便有两句真的,也得掺着花样说,若都是实性子,只怕早便留不下了。 秦恪唇间若有若无地勾挑着,脚下略顿了顿,听到焦芳接口道:“主子忘了,今儿是立秋,依着宫里的规矩是要报一报的,主子要是觉得不妥,老奴这就叫他们歇了。” “那倒不必,是朕过糊涂了,报就报了吧。”臻平帝声音淡缓下来,内中带着一丝颓然。 秦恪绕过螭龙宝屏,就看臻平帝斜靠在软囊上,像是才起身没多久,焦芳正帮他梳头。 他唇间的笑意早已隐去,眸中也浅淡得毫无波澜,领着身後的内侍近前躬身道:“禀主子,各部各司在京官员和外省督抚恭祝圣躬大安,移驾回宫的贺表差不多都已由通政司呈送司礼监,请主子御览。” 臻平帝阖目轻叹了一声,像是毫无兴致:“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话,不看了,都拿下去吧。” 秦恪的眸子不着痕迹地微动了下,随即敛去光亮,朝身後挥了挥手,捧着贺表的内侍当即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欠身走到须弥座旁,俯下去跪在那里,将臻平帝的双腿架在身上,虚拢着拳头不轻不重地捶按。 那双腿虽然仍嫌干瘦,但似乎比先前多了些分量,隐隐也能觉出几分力道了。短短十来天的工夫便有这样的成效,那丫头的医道果然了得。 没有师承,只靠家传,小小年纪就能有这般造诣,单是想想都叫人难以置信。莫非她母族一脉非同寻常,暗藏着什麽秘密? 他本来并不如何在意,这时却突然起了兴致,忍不住想要探个究竟了。 “朕决意回宫……究竟是对是错呢?” 良久,臻平帝忽然语声幽幽地问道。 秦恪没抬头,继续帮他捏捶着双腿,余光暗暗瞥过去,只听焦芳道:“主子先头都想得好好的,怎麽无端又说起这样的话来了?奴婢当时便启奏过,主子若能还驾回宫,是社稷苍生所望,只望主子别让天下人等得太久才好。” 他缓声细语,还带着那麽一丁点儿调侃,数十年相守在一起,有时尊卑也不那麽严谨。 “朕又不是降雨的龙王,谁盼得那麽紧?”臻平帝丝毫不以为忤,反而轻笑出来,牵动喉间轻咳了两声,随即面色一黯,长叹道,“朕只是想补过而已,怕就怕这一回去不知又会生出什麽事来。” 焦芳这时已梳好了头,搁下梳子替他绾髻:“主子多虑了,既然圣躬大安,还驾回宫是正当其时,哪里会生什麽事。” 秦恪见已到了裉节上,当即接过话头道:“奴婢也是这麽想,平常都说君父为天,若没有主子在朝,宫里宫外,亿兆子民头上便没了遮护,时候长了,怕真要出事了。” 他顿了顿,抬眼淡笑:“奴婢已经照规矩预备得差不多了,主子这趟回去恰好赶在七夕前头,借着宫里的大宴典仪,更有个喜庆劲儿。” 臻平帝徐徐轻叹,面色已舒缓了下来,摇了摇头:“何喜之有啊……那些闹腾的事儿朕不管了,一切都叫太子代行好了。” 焦芳在後面不动声色,眼角浅浅地瞥过一点余光。 秦恪看在眼中,却恍若未见,当即应声道:“是,奴婢下去就叫人到慈庆宫传旨。” “这倒不必急,迟几日再说也无妨。”臻平帝轻笑了下,转而道,“你去看看煜儿起了没,朕这会子想见,叫秦祯抱来瞧瞧。” 这祖孙连心的关切劲儿还真叫人看得眼热。 秦恪暗嗬了一声,应声起了身,却退出帐幔外,沿通廊不急不缓地走着,片刻间才到另一边的寝阁。 他故意放轻了步子,刚踏进去,就听萧曼在里面温声细语道:“世子别光顾着看虎,快些洗漱了,才好向陛下问安。” “我才不是看虎。”庐陵王应得煞有介事。 “那是做什麽?” “我就是在想,秦恪明明那麽好,为什麽别人都不喜欢他?”
第56章 隔墙有耳 不过是个屁大点的小东西,居然也似模似样学人琢磨起好坏来了。 秦恪顿觉有趣,索性就站在原地,听听究竟会有什麽下文。 “世子怎麽忽然提起这个来了?”萧曼语含惊讶,显然也没想到一个小孩子竟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庐陵王仍然纠结不解:“我就是不明白嘛,为什麽一说到他,皇祖母、父王、瑧皇叔他们就都不高兴了。还有母妃,也叫我小心不要挨着他。” 略顿了下,跟着又问:“秦祯,你觉得他好不好?” 秦恪听到这里拂挑下眉,勾唇一笑。 他是怎样的名声,压根儿不用别人来说,自家心里跟明镜似的,不过这一问倒有些歪打正着的意味,不由让他兴致更浓,想瞧瞧这丫头如何回话。 “世子说笑了,奴婢是下头的人,怎能没规没矩,背地里无端品评厂督大人?” 这是意料之中的推脱搪塞,庐陵王自然也肯轻易罢休,当即不依道:“他又不在这儿,我不会告诉他的,你说麽,快说麽。” 除了这撒娇外,里面没了动静,显然接话的人正在踌躇,秦恪却也不着急,好整以暇地支耳相候。 “秦厂督……嗯,世子只要知道他对大夏,对陛下,太子和世子你都是忠心耿耿的便好了,其余的也不必多管。” 一句敷衍的场面话也至於犹豫,这心里头存的怨念当真不小。 秦恪浅狭着眼暗嗬了一声,就听庐陵王又问:“既然是这样,为什麽还要说他不好呢?” “一个人兼的差事多了,便不能面面俱到,难免就有顾及不周的地方。再者,每人的喜好都不一样,自然有的喜欢,有的便不喜欢。” “哦,就像我和皇爷爷都喜欢他帮我编的蚱蜢,父王却不喜欢麽?” “对,就是这个道理。” 前面还说不便品评,这几句话接连得倒快,秦恪眸中敛着一线光,却仍没有进去的打算,有心再听听那里面一大一小两个人还能说出什麽不知深浅的言语来。 萧曼那头却像已无意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催促道:“世子还是快些洗漱,若是向陛下问安迟了,便不好了。” 庐陵王“嗯”声应着,忽然道:“秦祯,其实你也喜欢他,对不对?”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秦恪也怔了下,跟着就听里面有注水入盆的声音。 “好,好,这虎雕得好,我也喜欢,来先漱口……嗯,我来帮你擦手……还有那一只。” 看着是个孩子,回话就敢如此蒙混,这胆儿还真是养肥起来了。 秦恪听得心里不畅快,暗嘁了两声,寻思该没什麽好听的了,正想出声说话,却听萧曼忽然奇道:“世子怎麽了,不高兴了麽,还是哪里觉得不舒服?” 他闻声而止,情知有异,当下继续侧耳细听。 “我……我想我母妃了。”庐陵王语声滞涩,可以想见此刻小脸上的黯然。 不过才只几天的工夫,就露出恋家的小儿之态了,这份娇气听着便叫人心烦,不过这倒也好,时日一久,跟得熟了,自然也就离不得了,以後也方便拿捏。 萧曼那边柔声安慰:“世子不要难过,虽然是在这里,太子妃殿下定然还会来看你的,再说陛下不久便要回宫了,到时离得近,殿下想见母妃也便利得紧。” 庐陵王像是没受劝,声音反而愈发凄然:“不,我不是想让母妃来看我,是想陪在她身边……我走了,她就孤零零的,再也没人陪了……” “这怎麽会。”萧曼继续抚慰着,“世子糊涂了,不是还有太子殿下麽,有他陪着你母妃,怎麽会孤单呢?” “父王……父王才不会陪着母妃,上次我还见他动手打了母妃……”庐陵王说到这里已开始失声哽咽。 秦恪已纠蹙起了眉头,小孩子便是如此,嘴上没个分寸,可不能由着他再这麽无遮无拦地说下去。当即轻咳了一声,扬声冲里面道:“陛下召见,世子爷若是起了身,便请随臣来。” 说完,也不管寝阁内骤然寂静,转身向外,走回廊间等候。 不多时,那一大一小便携着手走了出来。庐陵王倒还好,只是双眼微见润红,萧曼却面带尴尬,望过来的目光略带闪躲,俨然一副心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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