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间一展,长身而起,不紧不慢地开始结束衣裳:“那好,咱们这便走。”
第71章 思深忧远 静夜冥冥,寂杳无声。 纵然残暑犹甚,闷燥得厉害,暖阁的门窗却都关得严严实实,风透不进来,殿内的一切仿佛都少了些生气。 焦芳给御案上那盏鎏金三足铜炉换了新香,扣上罩子,随手轻拂了两下,浅淡的烟从镂空处溢出来,徐徐飘散,转眼便几不可见。 他收了火绒,把纱幔稍稍挽开了些,然後回身道:“要子时了,主子这般静养可不是个法儿,还是早点安歇吧。” 臻平帝靠在软囊上,脸上尽是颓色,目光淡淡的像在怔望什麽,又像是神游在外,半晌没接那话,却反问:“朕让你找的书拿来了麽?” 焦芳替他掖好薄衾,闪身朝御案上那两本纸页蔽旧的书册一比手:“老奴已取来了,都在这里。” 臻平帝却连眼角也没瞥过去,微点了下头:“那便行了,朕这就睡,你从天明守到这会子,也下去歇着吧。” 焦芳眸底深处有些浑浊,毕竟相伴了几十年,不需要言语明示,哪怕只是目光中微微的不同,也能瞧出心里的异样来。 他并没说破,朝御案上的书册又瞥了一眼,便应声退了出去。 仿佛只是一瞬,暖阁内便陷入了更深的沉寂中。 臻平帝阖了双眼,不再怔望。烛火重重,照不清殿宇,却耀映着他苍白消瘦的脸,忽明忽暗。 秦恪从暗处进来时,远远就见他鼻息调匀,像是已沉沉入睡,仍旧上前参拜道:“奴婢来了,请主子吩咐。” 他声音不大,却像压实了分量,一股脑儿全送了过去,再半点不剩地灌进耳朵里。 臻平帝慢慢睁开眼,目光中有一丝迟迟,却不见睡意怔忪,微侧过头看他,淡笑着招手:“别跪在那里了,到这儿来说话。” 秦恪谢恩起身,走到软榻旁,看他屈着胳膊向上撑,赶忙过去扶着坐起来,重又退到一旁躬身侍立。 “有日子没和你这麽说话了,朕这双脚还真有点想你的手艺呢。”臻平帝的眼中不见喜怒,反而在打趣。 这样子愈发难测真意,秦恪也敛着眼中的光,垂首应道:“那臣这便去预备,稍时伺候主子好好泡个脚。” “哎,这麽晚了,不麻烦了。” 臻平帝摆了下手,长声一叹:“说起泡脚,朕便想起头一回瞧见你的时候,那会子左不过也就有十一二岁吧,已是满伶俐的一个孩子,模样也生得俊俏,朕一瞧便心中喜欢。” 他没来由的忽然提起旧话来,秦恪的思绪也有一刹那的飘飞,那天的事点点滴滴犹在眼前,并没有被时间冲淡,也没有沉淀得更深,仿佛就只是在昨天。 他没接口应声,仍旧垂首低眼,等着他下面的话。 “你跟在焦芳身边多久了?”臻平帝果然须臾又开了口。 “回主子,奴婢也记不大仔细,但总之是干爹打小瞧着长大的,更得主子恩典,才能有今日。”秦恪一边照常应着,一边揣摩他的意思,隐约已经嗅出了那麽一丝味道来。 “各人有各人的因缘,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不要动不动就是朕的恩典,朕不是神仙,更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这件事儿上,你要谢便只该谢你干爹一个人。” 臻平帝摇头笑了笑,忽又轻叹:“焦芳跟了朕几十年,他为人什麽样,朕比谁都清楚。说起来,能遇着他算是朕的福分,更是你的福分,可惜了,人入了宫便没了家,也就没了儿孙……不过,幸好有你,也算是他的福分。” 这几句话没歇气儿的说出来,当真像是有感而发,内中的深意也渐渐显现出来。 秦恪心中已经猜到了大概,那丝沉郁的光凛在眼底,却撩开袍子重又跪下,伏地道:“主子说的是,但奴婢以为世人皆敬天地君亲师,干爹对奴婢是养育、教导、嗬护之恩,主子对奴婢却不止如此,还有天覆地载之德,所以没有干爹,便没有奴婢,没有主子,便更不会有奴婢。” “你这张嘴啊,只怕是连焦芳也比不过。” 臻平帝嗬然失笑,欢态旋即又从脸上一散而收,眸色微垂:“你们两个虽无血缘,却父慈子孝,与亲生无异,反过头来想,朕和自己的儿子却要淡得多了。” 云山雾绕说了半天,话头终於扯到“父子”二字,也算落在正题上。 秦恪索性不应声,只在那里静听。 “古人云,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朕在位二十年,国事上没什麽建树,宫中也疏於过问,但自承还该是个心怀慈爱之人,为何朕的儿子便不见有一个仁孝守礼的呢?莫非这还是因为朕失德,所以上天降下责罚?” 这便是叫人接话了。 秦恪暗撇了下唇,继续伏地道:“回主子,外事不靖,是诸臣失忠,内事不靖,是宫闱失和,与主子的圣德无关,主子是天下万民的君父,要顾及的不是一家一姓的得失,臣等贻君父之忧,才该当上天责罚。” “朕连自己的家都管不好,还有什麽资格提天下万民?” 臻平帝苦笑了一下,眼中的神光慢慢凝滞:“朕管不好儿子,决不能再让孙子重蹈覆辙。煜儿天资聪颖,也有仁孝之心,以後当为尧舜之君,只可惜朕看不到了。焦芳的年纪比朕还大着些,过两年只怕也力不从心,煜儿年纪太小,以後就要靠你和秦祯扶保了。” 说了那麽久,终於等到句要紧的话。 秦恪眼底的沉郁终於舒散开来,泛起的亮色一闪即逝,当即伏地叩拜:“主子天恩,奴婢必定尽忠职守,以保世子爷周全。” “好了,你起来吧。” 臻平帝望着他和然颔首,身上的力气也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身子软陷下去,吐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秦恪又依着规矩拜了三拜,这才站起身来,正打算服侍他睡下便告退,蓦然间软榻上的人却朝书案上一指:“瞧见那两本〈朱子家训〉了麽?这是朕从小读的,现在也是时候拿给煜儿看了,可惜有些旧得不像样,你亲手抄一份,让秦祯教他读吧。”
第72章 逞夜私入 月上中天时,外面徐徐起了风,渐刮渐疾,片刻间已成了呼啸之势。 没有闪电惊目,也没有雷声漫耳,就像前夜突如其来的变故,这雨来得同样有些出乎意料。但不管如何,天地间都被这番清霖灌注,总算有了凉意。 萧曼隔窗望着檀扇般的月依旧当空高悬,非但没见黯淡,反而像被洗刷得愈发澄亮,出神半晌,才继续梳头。 沐浴完也有好一会子了,到这时头发还没干透,象牙篦子的齿太密,从上头拉下来不大顺畅,还牵带着有点疼。 她“啧”声颦起眉来,搁下篦子,换了把桃木梳,这才得心应手。 烛光熠熠,妆台上的镜子像忽然被晃亮了几分,里面清楚地映着她此刻淡眉素面,青丝垂散的容颜,莫名显得憔悴。 或许是先前沐浴时被热水激起的面火尚未褪尽,她双颊微微的泛着红晕,倒是无意间稍稍增添了些明动的颜色。 今夜庐陵王不在,少了那孩子,偌大的寝阁内只剩她一个人,也不必再拘泥规矩,只是好久没这麽闲适地梳过头了,手上竟有些生疏的迟钝,连镜子里的人瞧着也不禁生出些许对面不识之感来。 如今的她早已习惯了宫奴的身份,却也磨去了女儿家对美与生俱来的追慕和渴望,等要像从前那般用心时,反倒有些不惯了。 她想想也是可笑,轻叹了一声,不觉意兴索然,搁下梳子,将头发盘卷起来,随意绾了个男髻,一手箍按着,一手去拿妆台上的短簪。 谁知摸了几下竟没拿到,转眼去看,那镜子旁竟是空空的,哪里还有簪子在? 明明就放在那里,怎的却没了呢? 她心下暗惊,就觉一股微凉的风袭到鬓边,顶上发髻间随之一紧,像被什麽东西钗住了。猛地回过头去,那金线攒绣,箕爪狰狞的蟒首便硬生生戳入眼中。 萧曼一声惊呼,捂着口唇跳起来,後腰正磕在妆台的边沿上,忍不住咬唇“噝”声痛呼。 这人半夜闯进来,还鬼魅似的不声不响站在背後,只差点没被他吓死。而他却好像在欣赏她这副狼狈的样子,眼中全是玩味的笑,一副颇得其乐的神气。 此刻她身上只罩了一件单薄的中衣,被逼在近处看,自然甚是不雅。 先前去司礼监传信时瞧见他衣衫不整姑且算是误打误撞,现下却是他存心故意。 萧曼红着脸有些着恼,抱臂遮掩在胸前。再看过去,却见他面色峻沉,眼中那点笑也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森森寒意。 这神情活脱脱就是昨晚那副要吃人的模样。 她不由打了个寒噤,那点怨气登时就被吓退了回去,迟迟地望着那双冷眼发怔。 “笔墨,再拿本空册子来。” 秦恪沉压压地丢下这句话,便拂袖一转,径直走到不远处的圆桌边坐下,顺手丢下两本旧书册。 方才那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让人听着便寒栗骤起。 萧曼牙酸似的一撇唇,这时已确知他又心情不佳了。不过,之前从司礼监来时,他神色间已微露不豫,如今这样子倒也算不得意外。 莫非刚才面君真是些不好的事? 她不知怎麽的也跟着纠结,看他手搭在桌上,指尖一下紧着一下地敲击,貌似闲极无聊,却更像是在不耐地催促,当下不敢耽搁,先过去从衣轩上拿了外袍披在身上,边走边随手结束,到里面取了东西,恭恭敬敬地搁在他面前。 “不是要睡了麽,还捯饬得这麽整齐做什麽?” 秦恪的目光在那块麒麟补子上兜了个圈,斜斜上移,睨在她脸上。 这便是故意在找人茬泄愤。 萧曼只作不见,往那方澄泥砚里添了水,拈着墨块不急不缓地研动:“督主有要紧事,奴婢自然要在旁伺候着。” “哪有什麽要紧事。”他“嘁”声打了个哈哈,抬手在那两本书册上一拍,“不过是奉旨给世子爷抄本书罢了。” 那是两本《朱子家训》,里面记述的是前朝先贤修齐治家,为人处世的格言。 萧曼刚才看到时,就像那次在他房里忽见《道德经》一样,不自禁地诧愣,总觉这种东西在他手里着实有些格格不入的怪异感,现在听说是奉旨抄录,才心下恍然。 可转念想想又不禁一凛,皇帝突然暗中召见,还谕旨抄这东西,显然不可能是为了让他修身养性,明哲至理,其中究竟是什麽真意,思之不禁让人悸悸。 萧曼此刻已知道他为何突然又变了脸,更知道不能再有一丁点的火上浇油,正寻思该怎麽回话,拈着墨块的手已被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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