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正堂,一路到了往常的小间,就看里面放了架双面雕纹座屏,背後白雾嫋嫋,蒸氲腾腾。 他没停步,径直走进去,绕到那座屏後。 到了这儿,曹成福自然不会再跟着,就侧身恭立在门外,很快里面便传来衣衫开解的窸窣声。 别管在外面多大的排场威风,对下头如何颐指气使,着袍宽衣这种事秦恪也从来不假人手。 他解得略有些急,松开肩头的暗扣,将那身绯红的蟒袍脱去,随手朝衣轩上一搭,探手又去扯中衣腰间的系带。 从上至下,由外到内,一件件都除去了,片刻间已不着寸缕,抬脚跨进沐桶坐下去。 温热的水浸过肩头,沾染在身上的微尘异味仿佛都漂净了。 他缓吁了口气,向後半仰半靠着,拿浴巾横遮在腰脐下。 “什麽事儿,说吧。” 这淡缓的语气便是已经舒心惬意了,想想之前那样子,一紧一松的,若不是在身边服侍惯了,还真不好拿捏。 曹成福闻声转进来,没敢走得太近,就躬身站在门口:“回督主,方才宵禁前,咱们拿了个点子,身上还是带‘货’的。” “送去建兴的?” 座屏後哗声轻响,模糊的人影微动着,像在撩着水。 曹成福一点头,嗬腰笑道:“督主英明,那厮自以为聪明,居然扮成个流丐,想趁着天黑前混出城去,可惜一搭眼便被咱们的人瞧出来了,先故意放他过关,走了一段才下手,人赃并获,没漏半点风声。” 他说着,便从怀中取出半截手指粗细的竹筒,双手搁在书案上:“这便是截获的物证,请督主稍时过目。” “还八字没一撇呢,就这麽着急忙慌的。”秦恪嗬然冷笑,鼻中忽又轻嗤了一声,“这麽要紧的东西,本督就不看了,搁在咱们手里也不好,还是接着送吧。” 曹成福转了下眼珠,会意道:“不错,咱们便来个偷梁换柱,仍叫人送去建兴,神不知鬼不觉……” “换什麽?” 他话没说完,便被屏後的冷声打断:“人家费了这麽大的心思,咱们就算不出手相助,好歹也得成人之美。再说,锣鼓场面都备下了,若到时偏偏人来得不齐,这台戏还怎麽看?” 这话明面上倒是不难懂,暗里头的心思却叫人揣摩不透。 曹成福抽着脸,满面迟疑:“督主的意思是……放人过去原样传信?可是……” “没什麽可是,现下不是显德年间,你当还有谁敢效法成祖爷天承靖难麽?况且北境还有沙戎人时刻勾着,一时半会儿且不会有什麽动静。” 水汽蒸熏,秦恪微眇着双眼,徐徐低垂,烛火摇曳下,那原本清澈的沐汤蓦然间显得迷离惝恍。 他凛狭的目光凝着那摇曳轻潺的水粼:“东厂和锦衣卫加在一块儿,可用的也不过就是那些人,真有个什麽风吹草动,全屯在宫里也不济事,咱们须得未雨绸缪。青阳城那边有英国公镇着,倒是不必担心,现下最要紧的便是京畿十二卫。” 曹成福在外面慢慢品出点味儿来,顺着他的话头道:“督主思虑的是,京畿十二卫除了各地轮流调防的外,龙骧四卫是太祖皇帝当年起势时传下来的亲军,还有些却是先帝爷经略西北的老底子,咱们摸不着根,反倒是平远侯那里……” “飞不了他。” 屏风後水声一响,那冷沉的嗓音嗬道:“光宗耀祖那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这碗茶就算没凉,还能烫嘴不成?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就敢系着脑袋豁出去干,到时别说皇亲国戚,没的把现下这点家当都赔进去。他平远侯是聪明人,自己掂量得出轻重。” 曹成福听得也双眼一亮,连连点头:“督主英明,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御马监领着龙骧四卫,告诉管事的,弦儿要绷紧些,只要陛下有旨意,咱们便是师出有名。还有方才那事儿,也得小心在意,可别出了岔子,线撒出去了,却捯不回来,反而缠了咱们自己的手。” “嘿,督主尽管放心,奴婢们要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那便不用当差了,奴婢这便去安排。” 话到这里似乎已说完了。 秦恪长吁了口气,双手掬了一捧水扑在脸上,阖目仰面,任由那温热漫过每一寸肌肤。 “先头叫你帮那丫头做的事怎样了?” 曹成福这时已退到了门外,猛然听他问起这个,赶忙转回来应道:“回督主,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这两天该就能齐活。” 听里面“嗯”了一声,忍不住又问:“恕奴婢多嘴,督主虽然宅心仁厚,可那丫头要是念想多了,兴许就有别的心思,要是哪天……” “有点念想怕什麽,咱们不能光让马儿跑,还要马儿不吃草,我自有分寸,你不用管了,去吧。” 他这样一说,别人哪还有置喙的余地。 曹成福嘬着牙花子撇了下嘴,应声退了出去,绕过转角处,还没到门口,就看萧曼踏上台阶,朝这边走来。
第70章 秦郎如玉 刚还在嘴上提着,这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真像心有灵犀似的。 曹成福翻了个眼皮,索性停步站在那里,眼望着她从廊下走进门来。 萧曼跨进正堂,刚一抬眼也瞧见了他,倒也没觉如何诧异,当下便上前依着规矩拜见。 “秦奉御来得还真是巧呢。” 曹成福也还了一礼,没像从前那样大喇喇的拿眼角看人,脸上却仍是惯常的戏谑,那话听着更有些怪。见她愕然不明所以,也不明言解说,嗬声朝侧後撇颌:“督主就在里头,自个儿进去吧。”言罢,绕过身旁便出了门。 这奇奇怪怪又故作神秘的样子着实让人生疑。 萧曼不知里头究竟藏着什麽名堂,念着有要紧事,也没往细了想。 一路转进去,才刚到小间门口,迎面就觉白飘飘的一晃,等定眼时,入目却是一副寸缕不着,精干匀称的上身。 她目光在那白皙的身子上打了个旋,才陡然醒觉过来,惊声低呼,慌不迭地退回到门外,脸上像簇着火,一下子就把双颊燎得透红。 怨不得说来得巧,原来竟是这般巧法。 她顿足忿忿,心说那曹成福明明知道自己的底细,却故意不加提点,就让她这样贸贸然的闯进来,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似的,真不知暗地里存的什麽龌蹉心思。 “避什麽,进来。” 正暗骂着,就听秦恪在里面叫了一声。 萧曼此刻脸上红潮未退,耳根上也热烫的厉害,这副模样别说回禀正事了,就是对面叫他瞧着都觉尴尬无比。 她站在那里没应声,寻思着反正旁边也没耳目,要不便在门外把话回了,蓦地里却又听他叫:“没听到麽,进来说话。” 没来由的叫人难堪,居然连躲滑头也不成了。 萧曼木着脸有些无措,纵然改换了宫奴的身份,女儿家的矜持羞涩却是改不了的。她没想过里面那人会顾着自己,谨持守礼,可也不能仪仗着是太监就这般连个顾忌都没了,全不想想别人该如何自处。 可就算再不情愿,这时也抵不过他的一句话,萧曼没法子,只好低着头拖着步子往里挪。 屋内颇有些潮闷,四下里还充斥着一股微带薄荷气的水嗅味儿,旁边那架半透的座屏风後沐桶隐约可见,仿佛在存心引人遐想似的。 目光微抬之际,看到的还是他的背影,这时已将那件霜白的中衣披在了肩头上,正扬着手在那里抻袖子。 这样子虽然仍不算整齐,但好歹穿了衣裳,总比刚才强得多了。她心下略定,刚想开口,秦恪却已回过身来。 他没有结腰间的系带,也没有掩前襟,润白细腻,肌理分明的胸腹间全都袒露在眼前,上面朦朦的笼着水汽,在烛火映衬下泛起莹莹的光亮,似是出浴时没有擦净,又像新渗出了一层薄汗。 这半遮半露的样子,比方才更叫人耳热心跳。 萧曼气息为之一窒,双眸像被一股无形之力牵扯着,竟移转不开,只是愣愣地发怔。 就看一颗晓露般的水珠从他润挺的下颌滑落,顺着胸腹间如雕似刻的肌理缓缓而下,恍若美玉上迤然拂过的流光。 虽然已经入了秋,晚间却仍旧闷热得厉害,沐浴之後也没觉有多爽利,擦了那薄荷味的药膏後,才觉头脑间通透起来。 秦恪随手搁下罐子,瞥眼见她讷然不语,目光迟愣愣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喜欢被人这样看,从前也不是没人拿这副眼神看他,结果自然是得不着好去。按说这丫头该也不例外,可又总觉得她与其他人不同,那双眸干净清澈,一望见底,瞧不出丝毫欲壑难填的渴望,全然只是羞涩难掩的惊诧,还带着几分措乱失神的傻气。 这副模样倒不惹人生厌,看在眼里反而颇堪玩味。 他唇角浅浅地向上勾,也凝着那张精巧的小脸,从前不觉如何出众,如今瞧得多了,反而越来越顺眼。无论是假作宫奴,谨饬干练的样子,还是偶尔藏匿不住的女儿情态,渐渐都让他有些惊艳之感,数着宫里那些人,还真没几个比得上的。 但人终究靠得是命数,无论皮囊生得如何,这辈子的际遇早就由天定下了,根本由不得自己把控。 他暗“嗬”了一声,心头忽然生出些悲悯来,拂身绕过书案,淡着眼坐到那张黄花梨木的圈椅上,掸了掸袖子,端起桌上的茶盏:“干爹叫你带话来?” 萧曼当他转身时才回过神来,察觉之前自己那般失态地看他,脸上不禁又红了几分,低着头不敢看他仍旧敞着怀的样子。 “不是干爹,是陛下召见。” 秦恪刚把那盏茶送到唇边,一听这话,手上立时便顿住了。 见君面圣於他而言本来是十分平常的事,按说随便差个人来传话便行了,现下却偏偏叫她来,显然是非比寻常。 他向来心思细密,揣摩圣意更是从无错漏,这一回却半点也没料到。 “陛下口谕里还有别的话没有?”他端着那盏茶没动,眼中那好整以暇的轻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望过去的目光重又变得凝沉起来。 萧曼先前也在犯疑,琢磨不透皇帝让她来传信的用意,这时只能原封原样地回道:“陛下只叫我来传见,没说是因着什麽事,我是悄悄来的,这会子连干爹也不知道。” 不是暗谕就是密旨,这便确凿无疑了,但究竟是好是坏,是赏是罚,却不好妄下定论。 秦恪纠蹙着眉头移回目光,缓缓落在手中的茶盏上,拈着盖子的五指恰好遮了光,烛火轻曳,暗影在指缝间扭动如蛇,搅得那盏茶水更显得暧晦不明。 自从登上东厂提督的位子,还没一件事让他踌躇难断过,这回居然有些拿捏不定。 不过想来想去,这事儿多半还是牵扯在自己身上,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多做无谓的猜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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