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高兴时,一阵风似的过耳就忘,想“记仇”的时候却像烙在脑袋里,总也抹不去。 秦恪脸上并没有不耐,仍旧细声慢语:“这事儿确实该向世子爷告个罪,臣昨儿晚上忽然又有别的差事,没一会儿就出去了,所以世子爷才没瞧见。” “那你干嘛不再回来找我?”庐陵王噘着小嘴,还是不依不饶。 “原本是想回来的。”秦恪望着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但想着时辰晚了,世子爷怕也要歇了,便没敢打扰。再者,臣也有点小私念。” 略顿了下,故作神秘地一眨眼:“昨儿正好是臣的生辰,想回来自个儿吃碗面,消停消停……” 他似乎没停下来,还在说什麽,萧曼却半句也没听进去了。 昨晚是他的生辰? 这话可比之前任何事都叫人莫名惊愕。 若真是如此的话,无论如何总该高高兴兴的才是,怎麽可能像说的那样,每年到这时都会心性大变? 昨晚那副骇人的脸色,她是见识过的,显然之前那两个内侍并没有信口开河。 莫非是他随意瞎编麽? 总觉也不像,尤其是在一个孩子面前,想蒙混过去,怎麽解说都成,全没必要拿这等事来当借口。 萧曼心头一片混沌,分不清这话是诚是谎,就像他这人一样真伪难辨,虚实莫测,所有的一切都像笼藏在飘渺云雾之中。 “秦奉御……秦奉御?”秦恪的叫声蓦然拔高。 她打了个颤,这才回过神来,懵然看过去。 “想什麽呢,这麽七迷八昏的?”他眼中微露不悦,唇角依旧残着笑。 萧曼像被他窥透了心思,赶忙扯谎道:“督主误会了,我是在想陛下的脉象病情,好斟酌着用药,督主可有吩咐麽?” 他眉梢微扬了一下,望着她游移不定的眼神略作打量,却也没出言拆穿,转向庐陵王,面上盈起和煦的笑:“世子爷听到了麽,秦奉御要给陛下备药,不知到几时,世子爷当真要瞧麽?” 庐陵王闻言,当即皱起眉来连连摇头:“煎药又热又没意思,我才不看呢,早知道就不来了,秦恪,还是你陪我玩吧。” “成,臣今日倒是得闲,世子爷想去哪儿?” 他兴致勃勃地满口答应,仿佛真与这孩子无比投缘,自己也乐在其中,让人难以想见他便是那个杀伐果决,人人忌惮的东厂提督。 庐陵王拍手欢叫,满眼都是喜色,拉住他道:“之前皇爷爷准我回宫看母妃,你现在就送我过去,好不好?” “那有什麽不成?臣晚些也得回司礼监一趟,正好赶个顺路,咱们这就走。” “太好了,太好了,你抱我。” 秦恪一笑,没答话,真就把他抱了起来,转身就朝通廊的另一边走,还是庐陵王冲萧曼挥着小手:“秦祯,我明儿一早就回来,可记得帮我做糕啊。” 一路出了殿门,秦恪既没让预备抬舆,也没叫人随着,就这麽抱着庐陵王径往外走。 沿着朱红色的高墙转过几条巷子,一直往东,中途也没歇手,走了许久才望见那处精伟壮阔的宫苑——那里便是历代储君所居之处。 他仍是那副和淡的神气,眸中的光却已沉了下来,盯着檐脊上的黄瓦琉璃,再也没有半点游闪。不急不缓地走到那里,连过了三道门,便望见歇山檐下写着“慈庆宫”三个字的青金牌匾。 这时早有内侍进去通禀了,他抱着庐陵王一路畅通无阻,半步也没停,直到後进寝殿的院门前才把人放下来。 “这里臣便进不得了,世子爷只能自己进去。” 庐陵王有些不乐意:“为什麽不行,皇爷爷那里不也见你进进出出的麽?” 秦恪随口安慰了几句,便却步向後退,但没转身,才退了两步,里面便有宫人快步出来叫住:“太子妃殿下请秦公公留步,有事相谈。”
第68章 流水落花 讥哂的冷色在他眸中闪过,像不出所料,又像正中下怀,只一瞬便踪迹不见,脸上仍是和淡的笑。 “我就说麽,母妃最好了,一定会让你进的。” 庐陵王方才还在失望,这时又回嗔作喜,也不等那宫人引路,急吼吼地拉着他就走。 秦恪反手牵住他,穿过中廊,拾级进殿。 甫一入内,扑面仍是那股脂香气,芬芳中带着孤寂的薄凉,仿佛早已沁进雕梁楹柱间,连四下里蒸氲的熏香味都盖不住,反而更有种欲盖弥彰之感。 他觉得这味儿有点冲人,似有若无地纠了下眉头,撒开手,朝坐在对面紫檀罗汉床上的人行礼:“臣秦恪,拜见太子妃殿下。” “厂臣一路辛苦,不必多礼。” 对面的人应得四平八稳,揽着已扑在怀中叫“母妃”的庐陵王,双臂紧了紧,垂眼慈然望着那张小脸:“乖,房里给你预备了最爱吃的果子,快去吧,母妃说完这几句话就来陪你。” 庐陵王点头“嗯”了一声,溜溜地从她身上滑下来,走出几步,又回头朝秦恪做了个鬼脸:“你回头见了我再走,我留些果子给你,还有秦祯的,可别一声不响地又不见人了。” 到底娘亲便是与众不同,又是在自家院里,人也比平日乖巧。 秦恪含笑应了声“遵命”,却没叫他瞧见眼底的那丝凝色,目送那幼小的身影欢蹦着离去,撩开珠帘,穿过雕花落地罩走进里间。 “你们也都出去吧。” 太子妃又吩咐了一声,等左右侍立的宫人也都退下去,从外面掩了殿门,便冲近处比了比手:“厂臣不必拘礼,尽管坐吧。” 秦恪这时早已直起了腰身,朝那只绣墩望了一眼,鼻中几不可闻地轻哼着,心中却也没有要客气的意思,当下拱手道了声谢,便撩开绯袍的下摆,自顾自地在旁边坐了。 这刻意分着尊卑仪伦的样子让她有些尴尬,讷着眼收回手去,目光再抬起时便对上他淡沉清透,仿佛能洞悉人心的双眸。 她眼中闪过一丝惶然,心虚地错开脚微侧过身子,那手从大袖里滑出来,做样抚着额鬓。 “殿下身边如今连个会伺候的人都没了麽,髻子梳成这个样儿,是个长眼的恐怕都瞧出来了。” 他隐晦着没直说,却比点明了更叫人难堪。 太子妃垂下眼来,咬唇觑着地:“那有什麽法子,反正已不是一次两次,难道让我把脸都遮了?” 她虽然刻意压制,可声音还是渐高起来,抬手一撩,便露出额角那道血痂犹新的疤痕。 他别开眼,摇着头悯然:“这样子臣都瞧不过去,真不知太子殿下……唉,这不是法儿,别到时真留了什麽印子不好看相,请太医院那帮人又太招摇。要不,臣暗着叫秦祯来瞧瞧?” 这事情藏掖还来不及,叫谁知道不是难受? “我这也没事,不用麻烦了。”她蹙眉看了他一眼,语声已淡缓下来。 秦恪似乎也无意跟她纠扯这个,低眼捋着袖子问:“那殿下有话便请吩咐,这两日宫里的乱子不少,臣可不敢耽搁了差事。” 他忽然把话扯上正道,还微带着些不耐,仔细品品,却又有几分猜度不透的意味。 太子妃抿了抿唇,起身端起那盏茶走过去,盈笑搁在他手边:“再多再大的乱子,在你秦厂臣手里也不过是针头线脑的小事,我不过是想问几句话而已,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呢。” 她不再转回去,慢慢向旁踱了几步,并没走远。夕阳初斜下,那一袭宫装袄裙的身子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灰影,横在他脚边。 “煜儿在那边怎麽样?” 说是几句话,酝酿来酝酿去,最後还是落在这上头。 秦恪拂挑了下眉,端起那盏茶呷了一口:“殿下这是悬的什麽心呢,这世上哪有当老家不疼孩子的道理?世子爷是陛下的皇孙,又是嫡出,身系我大夏国朝统系,自然与众不同。” 稍顿了下又道:“您是没瞧见,先头我刚到养心殿时,陛下连坐都没打,下半晌都陪着世子爷画画呢,那一张接一张也没个厌,当初太子殿下年幼时也未见得有这麽大的圣眷吧。” “当真麽?” 太子妃霍地转过身,满脸都是喜色,眼中却又有些迟迟。 “臣扯这个谎做什麽,殿下若是不信,尽可以差人去打听。”他拿盖子撇着茶沫,“所以麽,小不忍则乱大谋,臣劝殿下还是平心静气的好,就算不虑着别的,也得好生替世子爷着想才是。” 她默然点头,最後那一点疑虑也沉在眼底,脸上早已眉宇尽舒。 最大的心事似乎已放下了,气氛却反而显得有些僵,不知该从哪里接话了。 此时夕阳融融,为他那张俊美的脸染上了一层暖融的颜色,仿佛不再那麽冷倨难近,拈着茶盖子的纤长五指来回律动着,不觉竟有些晃眼。 “殿下还有吩咐麽?” 太子妃正怔然出神,冷不丁地听到这句话,脸上不禁有一刹的失措,但旋即又恢复如常,轻缓着步子走到一旁的妆台前。 “别的倒没有……我近日新调了一盒胭脂,也不知好是不好,厂臣见多识广,难得又在这里,正好帮我品评一下。” 这像是没话找话,可心思又昭然若揭。 秦恪暗“嘁”了一声,耳畔却听环佩叮咚,那股阴郁的浓香已扑鼻而来。 她果真拿着那盒胭脂走近,托在细白的手掌上,递到他面前。 “殿下说笑了,臣调香倒还算在行,对这东西着实是棒槌吹火,一窍不通。”秦恪微搭了一眼,便别了过去,全没半点兴致,“臣倒觉得,殿下这份儿心思该多多用在太子殿下身上,兴许还能……” “不要提他!” 他话还没说完,太子妃已勃然变色,恨恨将那盒子摔在了地上。 “母妃,你怎麽了,为什麽生气?”庐陵王这时从珠帘里探出头,怯生生地问。 秦恪长身而起,微笑着一拱手:“臣言语不恭,请殿下恕罪,正好世子爷也见着了,臣便就此告退。”
第69章 未雨绸缪 日头坠下宫墙後,天黑得很快,才出东华门时,四下里还是亮的,等上了轿子,还没绕过紧邻护城河边的那溜值房,夜幕便已重重垂下。 皇城内各监各局都掌了灯,夹道铺展过去,一直延到司礼监正门前。 曹成福照旧候在那里,揭开帘子将人从里面迎出来,便恭敬笑道:“奴婢已叫下头预备好了,请督主先沐浴。” 这也是他的老习惯,莫管再烦再累,只要是从宫里出来,就得好好泡一泡,洗一洗。解乏也好,洁癖也罢,总之是万万少不得的。 秦恪迈过轿杠,连个“嗯”声也没应,就往里走。 这股子阴沉劲儿登时叫旁边一票人都忐忑起来,纷纷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曹成福早前便暗觑过他脸色,见眼中没多少不悦,眉间也没有红印子,猜度着该没什麽大事,没曾想一上来便是这个样子,赶忙示意左右都退下,只留自己一个人,怕触了霉头,只在旁边随着,也没敢再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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